寒江孤影,月华淡淡,星光点点。
夜里深时黎鸢偶然醒来,身上的不适仍在,撑着手肘才勉强从床榻上爬起,室内焚了香,幽幽檀香缭绕让人不禁有片刻晃神。
不待她多想,那人清冷的嗓音传来:“醒了?”那声音如玉珠滚玉盘,偏又是平静而无波,似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她闻言,耳朵里顿时响了一个炸雷,慌乱地退缩到角落里,水光朦胧的眸子带着戒备的瞧着大殿中央的那人。
他坐在天色已然有了些许清明下来的殿内,手里抚着一张破旧的琴,清冷的眉眼透着几许思量,忽而他松开手指,像丢弃一张破布一样将那琴随意的放置在地间。
幽幽旷野间,山风徐徐,黎鸢不经意间抬眸望去,恰巧对上那人一双漆黑冰冷的眸子,似琥珀又若琉璃般清澈纯碎,她见那人半倚着檀木桌,眼底夹杂着打量与好奇,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对上黎鸢怯怯的目光,他稍怔,转而嗤道:“黎鸢,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他半垂着眸子,幽幽烛火摇曳,在眼睑处撒下大片阴影,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继而抬眸,清冷的眸子里夹着散碎的笑意,“鸢本为鹰,只是你这性子当真不合适。”
他说这话时黎鸢本就抱着锦衾瑟缩在一旁,她心绪不宁,因而在那人戏谑的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过多思索其间含义,几乎是下一刻便摇头反驳。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说着说着,声音细成了游丝,她似是想要反驳那人的话,又似是不知应当如何回怼,最后也只得默默的垂下头,而这对于他而言,无非便是无声的默认了这一切。
男人侧过身,看着跳跃的火苗,渐渐吞噬着瘦小的蜡炬,温暖的灯火照亮他的侧脸,清冷的眸子无波无澜,他随手灭了灯,须臾后方才幽幽然开口:“天还早,你先睡。”
他欲离去,身后便传来了少女的询问声:“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短短的一句话,她似是怕极了面前这人,因而话语间也带着不由自主的颤音,借着淡淡的月华,她清澈的眸子里正倒映着那人面无表情的俊美面庞。
她在等他回应。
那人身形一顿,凤眼微垂,似是在思考着是否回答她的询问,犹豫片刻,在黎鸢放弃追问的刹那,他终于开口:“楚离,念远离情,感时愁绪,”他忽而一顿,不再言语。
似是不愿在多说或是听着榻上那人多言,他转身便推开殿门毫不犹豫的走了出去,他不知何时换了身衣服,青衫微扬,迎门而出的刹那,风灌衣袖,猎猎作响。
外头星光争辉,洒进一地的星光。然而这夜半显得格外寂静的异族古殿,还是透出股沉沉之色,远处的山峦,更是黑漆漆的,连绵不断。
月光撒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盐。
楚离早已无了困意,嘴角噙着一丝自嘲的笑,忽而垂眸,沉吟道:“飞鹰。”他清冽的声调不染杂质的悦耳,穿堂而过的风声惊掠,楚离神态自若,影子落地,他的神情淡淡。
楚离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指间的红绳,飞鹰半跪在地间,汇报着近日以来的情况,楚离也默默的听着,待他言语毕,方才恹恹的抬了抬眼,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袖子,“近日没有旁的事?”
他说这话时言语间带着明显的试探,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飞鹰身上,那样的目光在这张清冷的面庞上并不少见,但仍旧叫人后背一凉。
风吹着油绿的树叶摇曳,哗哗地响,风声呼啸在耳畔,飞鹰无心思顾及旁的,掌心被丝丝缕缕的汗泽渗透,他暗自攥紧了手,尽可能让自己不太失礼的回道:“旁的倒是无妨,只是苗王寨的那位…”
他似是有些纠结,不待他说完,便听身前那人颇是不屑的冷哼。
楚离面色平静,只是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丹凤眸瞬息微移,清声道:“自去领罚。”
飞鹰知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会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也知楚离素来都是这般说一吾儿的性子,便也就毕恭毕敬的退下,默默去领了责罚。
纤凝微移风过林,楚离漫不经心的走在山涧中,他提着一盏孤灯,掩抑思索,恬然依旧,若寒潭的眸子,眸色漆黑如墨,所有的情绪如同石沉大海,不曾展露分毫,自始至终都是无语。
天边破晓时,他抬头,迎风叹息。
……
偌大的殿内静谧的骇人,窗棂外是连绵的群山,古老的林木参天,波涛成海,楚离站在檀木桌前,独自摆弄着手中的药材。
黎鸢则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瑟瑟地立在风口处,偏生又不敢开口,就恐惹怒了那人。
这几日都是雨天,时而瓢泼时而细密,地间也总是湿漉漉的,今日好不容易停了雨,难得有些许的暖气,但春初时多风,又多是自山涧深谷中来,到底是冷的。
楚离随手拿取一株藏红花,目光掠过桌上摆列着的竹篮,不曾瞧见自己需要的药材,望向窗棂旁瑟缩着的少女,目光平静而复杂,沉吟片刻,他意味深长的开口:“冷?”
黎鸢淡淡的冲他点了点头,疏离而温婉,杏眸中的情绪有些复杂,面上倒是平静,只是那双略显红泽的柔荑还是出卖了她。
楚离不做声,继续低头做着手上的活,尚未退寒的早春,盘旋的树枝丫上尚有些许积雪未消,余光中是少女不满的低头,柳眉微凝,莹润的纤细拇指一下一下摩挲着食指的景象。
他莫名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烦。
他转过头,双玄黑色的眼睛深深的凝视着她的面颊,忽而无声的笑了起来,在黎鸢不解的目光中,沉吟:“将当归给我。”
幽沉清寒的目光睨的黎鸢后背凉,好在他不过凝睨了片刻便移开了视线。黎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慌乱的绞着裙摆,有些无措的“啊”了一声。
楚离意味深长的凝眉,清隽的瞳中含着几许不清不楚的韵味。似是明白了什么,幽幽然的睇了她一眼,他指了指临窗最远的那个竹篮。
“那个,给我。”他甚至不愿意说太多的话,简单的四字便轻松带过一切。
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恍然大悟,不敢怠慢,连忙理了理衣衫走过去将竹篮端起,淡淡的草药香进入鼻息,只是这当归的气息有些呛人,或多或少有些难以忍受。
待她转身将竹篮交给楚离后便默默的回到了自己原先站的地方,奇怪的是并没有先前凛冽的寒风,她一怔,目光不由自主的向一旁探去,窗棂已闭,她不由得失神。
这窗…她先前不曾关窗,那便只能是……她怯怯的望了眼正在整理药材的那人,不由得攥紧手。
烦恼似蛛肚里抽丝剥茧分离出的丝络,一圈圈的缠绕于心口处,粘腻的发慌,她有一瞬间的下意识想要逃离,奈何今时并非往日,她尚且对于此人并无过多了解,亦觉还是莫要太过张扬,恐将人惹恼了,毕竟也不知此人怒急之后会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来。
风越荒野,雨落翠微,直到窗外传来雨打芭蕉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向窗外望去 ,只是窗棂已闭,她瞧不见。
心底莫名惆怅,楚离察觉到了她的失神,面目上闪过转瞬即逝的一丝狐疑,旋即收敛。
他不懂女子的心思。过去这多年,自他继任祭司位开始便鲜少离开神殿,亦鲜少有女子能进他身。
楚离从不喜女子服侍,亦抗拒女子入他的寝居,旁人只当他不喜那些女子,实际上他们的猜想是对的,但也不大对。
他并非是厌恶她们,只是单纯的抗拒。
只是对于这位被他从巫山脚下捡回来的少女……
似是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荒诞的事情,楚离自嘲的摇了摇头,不再想旁的事情,专心致志的忙活着手中的事。
待到他忙完一切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黎鸢站的久了,小腿处也已经开始麻木,而那人只是慢悠悠的抬了抬头,笑意散碎淡淡,沉吟片刻道,“你不懂药理?”
她没有出声,只摇了摇头。
飘带几许凌风,着着淡紫色苗服的少女侧着头,那种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引得楚离眼底渐渐有了几许似有若无的笑意,淡淡的,似是荒野枯草中的那点点星火,渐渐燎原。
紧接着黎鸢便听到那人漫不经心似是夹杂着些许笑意的一句“废物。”
他说这话说的风轻云淡,全然不顾旁人的感受,望向黎鸢的目光淡然而平静。
那般清冷孤傲的模样眸子,说出那般淡泊无情的话来,黎鸢并不意外,只是或多或少有些许不悦,却也不曾表露,也仅是默默低着头细数着大理石板砖间的纹路。
楚离似是正欲离去,黎鸢微微顿了顿。
她拿不准这人,怔了半晌,手中的袖子攥得又紧了紧。
最终,她鼓足勇气,在门口迎风处一站。
“做甚?”一道淡淡的嗓音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她本能的瑟缩了一下。
心底的满腔勇气似是在这一刻被全然抽空。
楚离此刻已然是眉头微微蹙起,似是不大理解于她的举动。
黎鸢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避他如洪水猛兽般的样子使得某人好看的眉头更为紧皱,清冷的眼,似寒月透着生人勿近的矜贵。
楚离不解,淡淡然的神色略起几许不解:“嗯?”
黎鸢尴尬的偏过去头:“你的药材……要,一起带上吗?”
嗓音如击冰掷玉般冷而清透,第一句话却是:“带着,你是要吃了还是做甚?”
黎鸢心下愕然,噤了声。
常言道,勿论人长短,勿论人行踪,当真是古人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