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长毋相忘。”
一字一句是我亲手镌刻,又经她亲口诵读。可惜殿外千竿翠竹在连月骤雨中几乎折损一半,这违心的誓言终究也做不得真。
少年夫妻走到瓶沉簪折,光阴啊,一刀刀把我们削成了对面不识的模样。
宫人把两个人偶呈上,朽木与泥土混合的腐臭扑面而来,像一股烈焰猛得冲进鼻腔。
年深日久,其上字迹早已模糊难以辨认,隐隐透出的生庚八字,直如滚汤煎熬肺腑。
乙卯……丁未……我呛得快要把心肝咳出来,一口热血凝在喉咙里,咽又咽不下,哭也不敢哭……
阿渝啊,阿渝,她该是怨了我许多年。
她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替一个惶然无措的童子解围。
她看见我的第一眼,是因为宋婕妤母子张狂跋扈,反而把安分随时的母妃推到了人前。
她的婚约,是我母妃隋美人极力运作逢迎、为我编就的一条登天梯。
她的出嫁,是在父皇病危、宗室蠢蠢欲动、我年纪尚轻不能服众时,给朝野内外吃下的一颗定心丸。
而我臆想出的琴瑟和鸣,不过是她为姜太皇太后、博陵太主,为姜家那几个扶不起来的纨绔,甚至为她身边的宫女、为她殿中的竹林,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她从嫁我时就难称心甘情愿,这十六年更是未尝有一日开怀。恐怕在意宫中的一草一木,都比在意我更多些。
说到底,我从来就没能入她尊目。
姜晏是瑶台神女,是天上明月、云中鹓鸾,是被世人珍爱、被天下奉养、被造化善待的掌珠。她天真得十数年如一日,看不见这阴雨连绵的世道,也看不见旁人在世道里打滚。
而我,攀着妇人的裙带坐上东宫之位,借着她姜家的余荫打压宗室藩王,前半生在红粉裙钗中借力打力,后半生还要在无穷无尽的天灾、饥馑、外侮、党争中进退周旋。手里攥着兄长的性命,睡梦里都是远嫁姊妹的凄切哭声——我不敢说,她大约也不会懂。
就像我在为关中连绵不绝的大雨和灾情日夜揪心时,她却担忧太皇太后的寿宴是否能如期举办,景帝诸子是否能应召赶赴长安——人愈老便愈重天伦,她只是软语提了提,我便爽快地允了我的兄弟们回京为祖母祝寿。
那时上郡刚打了两场小小的胜仗,天下还算安定。这一彰显孝道的举动没有收到太多反对,我心安理得地喝完了她亲手端来的一碗鹄羹。
短短数月间,时令失节,哀鸿遍野。内涝的村落要筹备重建,无家可归的流民须得妥善安置,大雨不停,秋分种麦多半要被耽误,明年此时也不知能有多少收成……
这是几十年未曾有过的天灾。我朝向来信奉天人感应之说,朝中愁云惨雾,朝外也已物议如沸。
我没日没夜地扑在章奏里,一抬头眼前就金星迸溅,缓了一缓,才看清她的模样。
绛裙朱袖,秾艳如一枝映日晚荷,颜色与那日相似,衣带却比当时宽松了许多。
我那时必定丑陋的很,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敛衣落座,说话时也远不及往日自然。
“太皇太后寿诞将近,不知陛下的承诺可还作数?”她目光闪烁,大约是看见堆满半间屋子的竹简和我通红通红的眸子,略有些不自在道:“妾知道陛下正忙着,可大母和太主催促得紧,不得不来问上一问。如无意外,也该叫鸿胪和少府预备起来了。”
“是妾执意要进来,长春拦不住的,也请陛下休要为难他们。”
礼数周到,进退有度。她也并非是全然不懂事,会替外祖母请愿,会惦念母亲的心事,甚至连侍奉的小宫女小黄门都会安抚两句,唯独对我,是字字锥心。
是否置我于炭火之上,她是全然不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