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献五年孟夏,骤雨初歇。
宫女似乎是被我吓到了,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我,只嗫嚅着唤了声夫人。我安抚地望她一眼,坚持道:“都拿出来罢,不必吝惜。”
宫人多爱以朱砂做唇脂,我每日取出一点,年深日久也攒下满满一耳杯。颜色殷红如凝血,足以送姜皇后往生极乐。
廊下石榴已经开到了盛极,雨后宝珠盈枝,琼英叠翠,浓绿的枝叶间滚下点点清露,犹如佳人垂泪,断尽柔肠。
这是博望侯从西域带回的花种,西宫只得十余株,皆被皇后先占了去。当晚天子从中宫拂袖而出,次日皇后便将这些石榴尽数分赐后宫。
我是涪陵冯氏女,在建元五年——便是云陵王获罪的那一年被征选入宫。我家世为二千石,在一众乐女舞女浣衣女中算得上高门,又入宫多年无子,也侥幸分得了一株。
宫中已数十年不闻儿啼,却在此后数年间频传喜信。傅婕妤更是为年近而立的天子诞下长子,陛下徘徊燕寝外,喜极而泣。
这已是五年前的事情。那时我位分低微,和众少使一起守在猗兰殿外,心中又欢喜,又酸涩。
我知道景皇帝在这个年龄已经儿女绕膝,而陛下才刚刚得来第一个健康的皇子。他终于可以借此平息物议稳定人心,震慑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和外戚,向塞外征战的将士们宣示天命归属,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周后继有人。他所承受的非议终于可以稍稍减轻,我为他由衷地欢喜。而些许遗憾,不过是因为我没能在其中帮上什么忙。我只是许多宫人中面目模糊的一个,既没有姜皇后的邦媛之姿,也没有傅婕妤的贤德美名。陛下从未问过我的名字,“冯滢”二字,也没有哪卷史书会记载。
许是这株石榴为我带来了幸运,元献元年,我生下了陛下的第二子,取名谢章。
我在产阁里挣扎了三天两夜,床榻的木栏都被我生生扳断一截。医女对我讲,夫人元气大伤,日后怕是不能再生育了。
我其实并不在乎。陛下将我进为美人,赐居合欢殿,我终于在朝见中有了一个位子,陛下眼里也终于有我一席之地。我并不贪心,也有自知之明,这样不远不近地望着,已经心满意足。章儿乖巧得像个小姑娘,任由我替他缝衣裙、喂他食酥酪。我们的母子缘分只有短短五年,却足够让我用一生来回味。
倘若没有姜皇后,我大概会这样安宁地度过一生。
步辇辘辘驶过永巷,宫人宦者遥遥望见即俯身下拜。宫道尽头,是空置多年的蘅芜殿。姜氏被收回玺绶后暂居在此,衣食供奉一如往日。
守门的寺人不敢阻拦我,随行的宫女欲言又止,泪汪汪的不知如何劝解我。我顺利登堂入室,见到了刚刚被废黜的姜皇后。
我以为她自小娇生惯养,骤然遭此大变必定要憔悴许多的。谁想她黛眉雪肤,颜如舜华,竟比在中宫时更增颜色。
姜后着象服,绀衣皂裳,梳高髻,配步摇——黄金为山题,翡翠为华云,贯白珠为桂枝相缭,一爵九华,以翡翠为毛羽。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她正捧一副竹简坐在书案后,凝神写着些什么。我挟恨而来,竟也没能得她一个正眼。
一时室中只余笔锋与竹面摩挲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