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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深冬,万物萧条。
人人围在壁炉前取暖的时候,却是死神最忙碌的时间。
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往日在湖中喧闹的洁白身形都消失不见,最后一批天鹅也在一个月前往振翅离去,前往遥远的温暖国度。
死神在湖边不远处的破败茅草屋里发现了一只落单的天鹅。瘦骨嶙峋,羽毛粗糙灰败,在昏暗的光线中和布满灰尘的地面难分彼此,身躯僵硬蜷曲,眼睛紧闭着。
是这次的任务对象,安。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死神尝试着抽取落单天鹅的灵魂,成功了,但形体单薄透明,怕也撑不了多久。
最近实在太忙,寒冬夺取了太多生命,以至于他无法及时引渡这圣洁的灵魂去往天国。
他尝试弥补。
他知道无法弥补,所做只是为了全心做下一个任务。
泛着荧光的灵魂缓缓从躯体中分离,一束天光恰好从茅草屋顶的破洞处射入,点点柔光让天鹅恢复了生前的模样,刚刚褪去绒羽的身躯还带着幼鸟的圆润轮廓,飞羽洁白泛光,湖绿色的眼睛带着苏醒的懵懂惊讶,熠熠生辉,仿若新生。
但安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看到地上僵硬的躯体之后。他停下了扑扇的翅膀,轻轻的覆在上面。
他迟钝得察觉到彻骨的寒冷,这是躯体留给他的强烈幻觉。
死神俯下身,与柔白的灵魂相对,低沉的话语从漆黑的宽大斗篷下传出,带着久不开口的喑哑,“你还有什么愿望?”
安被眼前一身黑的奇怪物体下了一跳,但对方肩上的巨大镰刀让他很快知晓了对方的身份。他再次轻快地扇动翅膀,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嗓音的发问:“玛利亚夫人提到过您,尊敬的死神先生,您会带我去那个温暖的国度,是真的吗?”
“不,我没有办法带你去,我的孩子。” 死神的声音依旧平稳。
“那好吧,死神先生。”安垂下细长的脖颈,声音低落下去,“本来我还想先过去帮布伦达看看呢,到温暖的地方他的腿就不会疼了吧。”
死神又重复了一遍,“你还有什么愿望?”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死神先生?”
“什么都可以。”
“只能有一个吗?”
“不止。不过你要尽快,我还有其他任务。”
安在前面飞着。他扇动翅膀轻盈地飞起,掠过长长一段距离后用腹部着地,调整姿势后继续扑扇翅膀腾飞。
死神刚才就注意到了,落单的天鹅没有双腿,腹部的羽毛被磨蹭得稀疏单薄。可能是出生时的缺憾,也可能是幼时的意外,不管如何,他存活下来了,并成功褪去绒羽,即将翱翔于天际。
然而,他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寒冬。
死神跟在起起伏伏的半透明灵魂后方,忍不住出声提醒他,可以像他一样飘着。
“我知道的,死神先生,但我已经习惯了。”孩童软软的嗓音带着温润平和,一如生时,“而且现在这个状态真是好极了,我觉得自己飞起来就像浮在空中一样,说不定一下子就能越过夫人家的篱笆呢。这下布伦达就不会嘲笑我了,明明他自己也跳不过篱笆。”
离开湖边前,安最后望了一眼结成冰镜的湖面,反射的日光带来眼睛刺疼的幻觉。恍惚的光晕中,他看到昔日的同伴已经到达温暖的远方,在和煦的日光中翩跹起舞,周围繁花似锦,水波微漾,簇拥着这群洁白优雅的生灵。
安成功地飞进在玛利亚夫人的院子,愉快地转了个圈再落地。
他对死神提出了第一个愿望。
“死神先生,能麻烦您帮忙把花盆移到玛利亚夫人的房间里吗?非常感谢您。”
漆黑的宽大袖摆扬起,带动周围的雪花飞舞,落下时墙角的花盆已经消失不见。
而安正在在门前烦恼着如何进入,往日做惯的呼唤在此刻并不能被听见。死神越过他,融进了门内,又伸出一只手示意他跟进来。
屋内被壁炉的火光映得暖黄,安习惯性地抖抖身上的羽毛,落下并不存在的雪花和寒气,靠近了坐在壁炉旁的老妇人。
玛利亚夫人被暖和的空气熏得昏昏沉沉,头一低一低地打盹,手上松松地握着织棍。毛茸茸的线连接着半块毯子,绘着毯子纹样的纸张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依稀能分辨出飞鸟的形状。
她的脚旁也铺着一块厚实的毛绒毯子,蓝底黑猫的纹样,凌乱地拥着卧在上面的黑猫。
黑猫在他们进门时似被惊醒,对着门的方向探头探脑查看,没发现异常后便继续卧下,团成圆滚滚的一团,茸毛随着呼吸起伏。
安伸长脑袋在虚空中蹭了蹭老妇人粗糙暖和的手掌,转头对身后的黑色身影许下第二个愿望。
“死神先生,能麻烦您帮忙找一下夫人的眼镜吗,她总是随手乱放,转头又忘了落在哪了。”
细长的脖颈四处晃动,目光扫过屋内熟悉的每处角落,“原来花盆被您放到这儿了,真好,明年一定会开出漂亮的花朵。啊,看到了,眼镜在餐桌上面!”天鹅欣喜地扇动起翅膀,头使劲朝餐桌那边示意。
黑袍中伸出一截苍白的手骨,拿起框架斑驳掉漆的眼镜,轻缓地放在老妇人身旁的桌子上。
咔哒一声轻响,老妇人还是醒了过来。
玛利亚夫人并没有察觉屋中的异样,她眨了眨浑浊的眼睛,缓缓转过身,摸了摸黑猫温暖柔软的脊背,摆正了不自然蜷缩着的后腿,拿起毯子的边角盖在黑猫身上,“你也就睡着的时候才会乖一点,小混蛋。”
她靠回椅背,摸索着拿起了桌子上的老花镜和纸张,细细对比起毛毯的花样,嘴里开始絮絮念叨。
念叨着飞行中的天鹅们,念叨着本应在队伍里的安,念叨着不利于行还老是到处闯祸的布伦达,念叨着总是不对付的小天鹅和小黑猫,絮絮不止。
“安他们应该到那边了吧,南国也不知远不远。”
“那边暖不暖和啊。”
“应该能顺利到达吧,它那小胸脯都是我喂出来的肌肉,肯定没问题。”
“就是没有腿吃力点,其他天鹅会不会欺负他啊。”
……
“等他回来,这毯子就给他做窝,肯定暖和。”
“布伦达那小混蛋,昨天还把线团搞得一团糟,理都理不清。”
“哦对,织上安的名字,这样小混蛋就不会和他抢了。”
……
“最近小混蛋一直蹲在窗台,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腿冻到发抖喊它来烤火都不来。”
“真是的,之前一见面就打架,现在走了倒知道念着了。”
……
“他离开前一直在咳嗽,听得我心疼。”
“两个都是小坏蛋,一个咳嗽躲着我,一个腿疼了也不知道哼一声,都以为我不知道呢。”
……
“哦对,花盆,幸好拿进来了。”
“当初还是和安一起种下的呢,花匠说是红色的虞美人,等花开了,安就回来了,它肯定会喜欢。”
“这次一定要拦着布伦达,上次的扶郎花被他一屁股坐没了,气得安好几天都不理他。”
……
“要是那个南国真的温暖,下次就让安带着布伦达一起去算了,省得他每天闯祸惹得我心烦。”
……
“果然是老了,我都在说些什么啊。”
老妇人有一搭没一搭独自念叨着,手上动作迟缓但也熟练稳定,不一会儿,一只舒展着翅膀的白鸟就出现在蓝色毛毯上。
湛蓝的背景犹如天空,白鸟在天空里自由翱翔,它的背上坐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猫。
“抱歉,玛利亚夫人,我飞不到南国,也等不到明年的花了。毯子就留给布伦达吧,他会喜欢的。”
小天鹅在黑猫身旁卧下,张开翅膀虚虚盖住温暖的躯体,将头埋在另一侧的翅膀下面,沉沉睡去。黑猫在睡梦中迷糊地翻了身,细长的尾巴围住逐渐消散的灵魂。
“死神先生,麻烦您帮我实现最后一个愿望。”
“可以帮我埋深一点吗,布伦达的鼻子很厉害的,拜托了。”
死神把天鹅摆成熟睡的姿势,从宽大的黑色斗篷里拿出一支红色的玫瑰,轻轻地放在安的胸口上。红色花瓣依旧鲜嫩,上面还残留着朝露,反射着屋顶洒下的阳光,晶莹剔透。这是上一个任务对象的馈赠。
冷,实在太冷了。寒风呼啸而过,茅草屋摇摇欲坠。
忙,实在太忙了。下一个任务一定要干净利落,不能再拖拖拉拉了。
死神离开前,最后望了眼茅草屋内平实的地面,转身走向下一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