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如意公主的第三个月、离嫁娶之期还剩不到两个月的时候,边关来犯。
竟不知他们有如此神威,连克十八城,仅仅二十天就兵临国都城下。
国将不国,将士卸甲。
异族给了期限,说三日之期,若不打开城门迎接新王,他们就要焚烧整座城池。
我和小太子以前偷看过养父封存的禁书,知道还有一计可以救国。
若有皇族愿意以身殉国,将以天子血脉,肃清异域敌寇。
我是记上玉牒的如意公主,自然也是皇族。
小太子不同意:「我去。」
我扒拉他:「我去吧。」
小太子说:「我去。」
我打他:「你要是敢去我就揍你!」
他委屈巴巴。
我仰头看天:「你得好好活着,以后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对了,你还要替我看着徐衍,我死了以后,不许他喜欢别的女孩子,也不许他喜欢别的男孩子。听懂了没?」
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
于是小太子眼圈红了。
我拍拍他的脸颊:「没有爹爹把我捡回家,我在三岁的时候就死了。现在,也该轮到我报答这偷来的十三年了。」
于是小太子又哭了。
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我全身用朱砂画满了复杂的符咒。
没有再穿公主的裙裳,我穿了一身鲜艳的红。
那是用血浸透又晾干的衣裳,是我和小太子的血。
站在城墙上的那一刻,我看见底下密密麻麻,全是异域的人马。
有人慢慢策马往前,轻佻地吹口哨:「城墙上何人?」
我说:「是如意公主。」
他哈哈大笑:「原来是我未婚妻子。」
隔着太远,我看不清他长相,只觉得那笑声粗粝,怎么也比不上徐衍。
徐衍,徐衍。
此刻他该是被小太子纠缠住,不会发现我的行迹。
马背上的人等不到我的回音,又猖狂大笑:「怎么,是迫不及待想嫁给为夫了,所以穿嫁衣来降我吗?倒是很乖,比你父皇有觉悟得多!」
一片笑声,一片不加掩饰的赤裸眼神。
像吸血的水蛭,贪婪地附上我的每一寸皮肤。
我也跟着笑了笑,挥一挥我红艳如血的衣袖。
「我是来接受你们的投降的。」
他仿佛听见了笑话:「小公主,你是被吓疯了吗?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我打算再给他一个机会,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痛极的呼声:「蕊娘!」
我转头,竟是徐衍。
他一身白衣狼狈,一贯从容的表情出现了一道裂缝:「蕊娘,你不许,你不许!」
小太子跟在他身后,一脸的抱歉:「我没能拦住他。」
我望了望徐衍,眨了眨眼睛:「徐衍。」
他靠近我,指尖都在发抖:「你下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原来他都知道了。
是了,父亲房里的那些禁书,他看得比我多得多。
我挥开他的手:「徐衍,你走吧。不要觉得我有多伟大,我只是想让你觉得我很勇敢,只是想让你记住我。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有心机的姑娘。」
徐衍素白的脸上,眼尾慢慢殷红。
真好看,要是我能吻去他眼角泪珠就好了。
可是,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钟楼里传来七声长长的钟声,一声连着一声,声声催人发。
我最后看了徐衍一眼,想把他的脸刻在我脑海里。
锋利的眉,狭长的眼,乌黑一点眼珠,苍白一张脸庞。
本该是清心寡欲的长相,却因了红润的桃花唇,无端生出几分旖旎意味。
来生要是有机会,真想尝尝他的嘴唇是什么味道。
可惜,我不会有来生。
这上下三千年独一的禁术,我将化身厉鬼,以天子之威、皇族之气,断绝来犯者的一切生机!
而代价是,魂飞魄散。
2
徐衍说这十年里,他习得了阴阳眼,因而可以在焚香的帮助下看见我。
「那小太子呢?皇上呢?」
「自然是看不见,」想了想,他又提醒,「他们身上有龙气护佑,你初初聚魂,魂魄尚不稳定,不能在皇宫多待。」
「那我去哪儿?」
他微妙地顿了顿,平静道:「你和我在一起。」
我下意识拢紧衣领,防备道:「你我一个未嫁一个未娶,我还想要名声的!」
徐衍淡淡看我一眼:「我是修道之人,不会因女色动心。」
有点懊恼,也有点沮丧。
我说:「那好吧,那你给我多裁几身衣裳。」
你不动心,我就敲你竹杠。
他秉持着修道人的一贯简朴作风:「一身就够了,只有我能看得见,不必浪费。」
好小气!
我愤怒拍桌:「那给我裁一个肚兜就够了!」
他的脸慢慢红了。
我的也是。
我捂着脸哽了好半天,鼓起勇气打破僵局:「我以为我会魂飞魄散的,为什么没有?」
徐衍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可能是你命不该绝。」
徐衍说,我跳下城墙的那一刻,身上红衣迸发出诛命的光刃,连同绘满皮肤的朱砂符咒一起,浮在空中,成了一道接一道催命的法诀。
那些符咒仿佛穿雨的飞鸟,只是眨眼就能越过十里之遥。
于是人们只来得及看见笼罩在城池上空的红光,下一秒,红光消失,再下一秒,齐齐排列在城池外的人马就被悉数割了喉。
「那是我此生见过最恐怖、也是最痛苦的禁术。」
因为承载着这诛天之力的我,顷刻间化为了齑粉。
天地之间只留下一件红衣,飘飘摇摇,最终落在浸满鲜血的土地上。
十万卸甲男儿目睹了那滔天的红光,知道那是他们的如意公主以身殉国,重创异族。
他们重拾兵器,磨破了的草鞋踏着土地,一脚一个血印。
他们说,要誓死守卫家园。
边关再不敢来犯。
皇帝给我立了座衣冠冢,把红衣葬在里头。
此后万民祭祀我,以朴素却愚昧的信仰,祈求上苍予我重生。
但那是不可能的。
禁术既成,无法扭转。
除非,以更大的禁术覆盖其上。
我迟疑地看向徐衍:「是不是你聚到我的魂魄的?」
他淡淡一哂:「你高估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不知是他不肯说,还是真的不是他。
总之小太子的声音响在门外的那一刻,我们俩齐刷刷地中止了话题。
「徐衍,是蕊娘姐姐回来了吗?」
尽管我知道小太子没有阴阳眼、并不能看见我,但我还是提心吊胆地站了起来,躲在了徐衍身后。
小太子推开门,奇怪地「咦」了一声。
「徐衍,你怎么不穿道袍了?」
徐衍尚未答话,小太子往他身后看看,更奇怪地「咦」了一声。
「你的道袍怎么飘起来了?」
我慌忙把道袍丢到地上。
徐衍回头看了我一眼。
四目相对,我又不争气地捂住了胸口。
本姑娘身材婀娜,怎样?!
徐衍收回目光,弯腰,捡起道袍,颀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叠着衣裳。
「殿中太热,我不想穿了。」他这样说。
小太子疑惑道:「热吗?我怎么不觉得。」
好在他没有深究,继续追问:「你看到什么异常了吗?是我的蕊娘姐姐回来了吗?」
徐衍掀起眼皮,平静地撒谎:「没有异常。」
小太子沉默下去,良久,叹了口气:「十年了,她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
徐衍没有说话。
小太子拭了拭眼角,感叹:「幸好我实现了她交代的遗愿。」
徐衍抬起了头:「什么遗愿?」
我心说不好,一个箭步冲上去,试图一脚踹翻小太子——
当然扑了个空,直接扑到雕花大门上了。
而小太子已经说出:「她当年说,要我替她看着你。她死了以后,不许你喜欢别的女孩子,也不许你喜欢别的男孩子。」
徐衍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苦苦支撑,最终因为这一眼而体力不支,整个人摔了下去,把大门关出了一声巨响。
小太子全然不知,懵懂转身看向无风自动的大门。
「这门,是不是坏了?」
徐衍弯起唇角:「是啊,坏了,坏得很。」
显魂香快要烧尽,徐衍编了个理由,把小太子敷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