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一声响,野树不知春。
笼里的景象在飞速变化,90年代的五斗橱、窗格、书桌和床都在淡去,房间里的香灰味变得浅淡依稀。
好像一个并不冗长的梦走到尽头,什么都散了,只剩下他们站在茫茫雾中。
沈桥看着闻时,苦笑着叫了一声:“闻哥。”
闻时点了一下头,他说不来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该应点什么。
过了片刻,才道:“我没想到这是你的笼。”
“我也没想到。”沈桥说,“我以为我能干干净净地上路呢。”
他垂下目光,眼皮褶皱耷拉,重重地压着苍老的眼睛。
又是许久,他才笑着说:“想要真正的无挂无碍太难了,还是舍不得,还是放不下啊。”
“放不下什么?”闻时问。
沈桥看着夏樵低垂的头,说:“我常会想,要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以前觉得就瞒着吧,瞒一辈子,做个普通人,生老病死,挺好的。”
“后来又开始担心,担心如果我不告诉他,等我不在了,他再误打误撞知道,那该怎么办呢?就这么纠结、反复,想了这么多年,也没能有个痛快的结果。”
“还是怪我。”沈桥说,“我教会他的东西太少了,这小孩好像就学到了胆小要哭,傻里傻气的,别的情绪总也不懂,也不知道是不是关窍没通。”
听到这话,闻时才意识到,自从他进了沈家、得知沈桥已故,始终没见夏樵因为哀恸而哭过,也没觉得夏樵有多难过。他会开玩笑、会跟各种人聊天、还张罗着租房,好像不明白生死,也不懂离别。
直到现在,直到这一秒……
他看着夏樵通红的眼圈,对沈桥说:“他现在应该懂了。”
活着没能教会的事,以这种方式教会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沈桥琢磨许久,只有心疼。
“人啊,还是贪心。”他缓慢地开口:“临到这时候,才发现,我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啦。”
闻时像个耐心的听者,问:“还有什么?”
“以前想着要看这小孩长大,不用多大,成年了18岁就可以。可是真到18了,又想能再看几年,到他再成熟一点,厉害一点,有人照料或者能照料别人,有个家。”
“还想……这几年日子变化太大了,跟九几年那会儿天差地别,不知道你来了,要多久才能适应,会不会碰到麻烦,会不会过得不好。”
“还担心小樵这性格,能不能讨你喜欢,万一闹了矛盾怎么办,也没个人来调解。”沈桥说着,依然慈祥温和。
“想着这些,我就觉得要是我在就好了,闻哥你生气都闷着,小樵太傻,不一定看得出来,回头气伤了可不好。”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好像那些舍不得、放不下,也没那么令人难过了。
“还有啊……”沈桥说:“二十多年没见,我还没来得及跟闻哥你喝杯茶,上次你走说好了的。”
没想到,居然后会无期了。
他又仔仔细细看了夏樵和闻时一眼,慢得像要记住他们的样子,然后叹道:“算啦。”
归根究底,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些零散小事。
他这一生,接过很多人,也送过很多人,算得上长命百岁、功德圆满。
于是他对闻时说:“赖得过今天,也赖不过明天,最后,就麻烦闻哥你送我一程了。”
“缺的那杯茶……以后有缘再喝吧。”沈桥说。
闻时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好。”
下山的时候,夏樵喉咙里终于有了呜咽,又哑又轻,却像尘封许久的锈罐终于撬开一丝缝。他走走停停,如果不是有人推着,可能永远也下不了这座山。
就在他赖住脚步,想要转身的时候,跟在后面的闻时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沉声说:“别回头。”
别回头。
让他干干净净来,也干干净净走。
山脚下的花树不知是哪种,风一吹,便落了满地。
闻时被扫过的花枝迷了一下眼,他阖眸再睁开的时候,恍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就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手掌瘦而薄,带着温凉触感,轻拍着他的后脑将他往前推了一步,劝哄似的说:别回头。
他原地停住,怔忪几秒,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看到谢问落后几步,不紧不慢地走在狭长的路上,伸手接了一朵滚落下来的花。
很多、很多年以前,好像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
他说这注定是个苦差,要见很多场苦事。久了你就知道了,大多都是因为不忍离别。等你明白这个,就算入红尘了。
闻时抓着蜡烛灯走了几步,背后的声音就变得渺远起来,像隔了一个世界。再走几步,声音就消失了,只剩下他的脚步声在走廊回荡。
这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其他人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似的。
要是换个人这么走着,也许会有恐惧甚至孤独的感觉。但是闻时习惯了。
他每一次醒来走出无相门、走进全然陌生的尘世间,都是这种感觉背后永远是幽深无尽的黑,没有来路也没有归处。
他这样走了好多年。
只有在极偶尔的时候,他会毫无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觉得长路后方应该有过一个人,看着他,送过他。
他常会在那个刹那间忽然回头,看到的却总是一片空。
那个念头又一次冒出来的时候,闻时正绕过那堆杂物。
他手指捏玩着蜡烛灯,进门前抬眸朝来的地方扫了一眼。
本以为又会看到一片空,却见一个高高的人影倚在门边,背对着模糊成片的长明灯火,隔着幽暗狭窄的长廊,远远地看着这里。
闻时停了步。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脏倏地跳了一下。
“下回入笼,无论走哪条路、进哪间屋、一定留根傀线在后。”尘不到想把话说得重一些,吓人一些,但最终还是点到即止。
倒是闻时追问了一句“留线做什么。”
尘不到说“要是走丢了,我好顺着线去捉你。”
这个要求闻时答应得很痛快,还应他师父要求,当场试了一下。他放了一根线出来,然后走到门外,把门关上了。
还有些奶气的声音在门后显得有点闷“这样么”
尘不到看着地上干净的傀线,逗他“你这线一潭死水,不注意就叫人踩过去了。”
老毛就站在鸟架子上,默默看着这位老祖胡说八道,明明那线灵气十足,有点灵性的人一眼就能看到,更何况尘不到呢。
门外的小徒弟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接着,地上的傀线像小蛇一样抻起了头,点了点。
尘不到支着头赏了一会儿,又说“还是不够显眼。”
老毛已经要翻白眼了。
门外的小徒弟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地上的傀线再次动起来,绕了个手的形状,大小就跟闻时自己的巴掌差不多,然后冲着尘不到一顿招。
那个招手的频率很高,看着十分活泼。弄得尘不到都愣了一下。
他手指一勾,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活泼招手的傀线背后,是闻时面无表情的脸。
尘不到沉声笑了好一会儿,起身走向门口。经过的时候垂手拍了一下小徒弟的头,说“带你下山。”
闻时说“进笼么”
尘不到说“吃东西。”
那之后,闻时每每进笼,只要单独去一些地方,必定会留根傀线给一个人。哪怕从小小一团长成了少年、青年,哪怕知道那是尘不到在逗他,他也只是招得敷衍、矜持一些,这个习惯却再没改过。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家老板行事随心惯了,从前就这样。也许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在意的事,也没几个在意的人。很多时候总是不拘小节,顺手的事做了便做了,不会顾虑太多。
但这不代表他是一个大意的人,他如果真的相瞒一件事,可以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云淡风轻、滴水不漏。老毛是见识过的,所以这次才更觉迷惑。
谢问找到闻时到现在其实并没有多久,大多数的相处老毛都看在眼里
因为无法久留,索性免了重逢。
一切都圆得上,顺理成章,挑不出错。
夏樵他们已经都相信了。
如果是刚出灵相门、什么都不记得的闻时站在这里,恐怕也会相信。或者说,信与不信对他而言无所谓,本来也都是不相干的人。而刚刚那一瞬,也会在其他人的兴奋和感叹中一揭而过,掀不起涟漪
可惜他不是。
他想起过一些往事,就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刚巧也借过大东的手,所以看到那根甩出去的傀线,第一反应并不是谁突然潜力爆发。大东就算再怎么潜力爆发,也放不出会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东西。
这只是个幌子。
所以
除了闻时以外,这笼里还存在着这样一个人
他可以用操傀的方式隔空操控大东,让大东甩出傀线却一无所觉。他的傀有金翅大鹏的影子,不是根据流言想象描摹的,而是真正的金翅大鹏,连闻时都觉得熟悉。
他会的东西、懂的东西,可能在这里所有人之上。所以他不会焦急慌张,也很少感到意外和惊诧。
他不喜欢扎在人群中,总是远远地站在拥挤之外,听着、看着。只关键时刻提点几句,甚至出手帮点忙,却从不会留下确切的痕迹,就连闻时都没法捉住什么。
能做到这样的,从过去到现在,闻时只知道一个,也只认识一个
尘不到。
这个人,他该叫一声师父的。但不论是零星的记忆里还是有限的梦境里,他好像没有叫过对方师父。
从来都是尘不到。
以至于他想起这三个字的时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乍然而起,远比他以为的要来势汹汹。
就像他第一次触碰到谢问那满身的业障,周围瞬间变得空茫一片,如同松云山顶深夜旷久的寂静。
他在寂静里生出一种没来由的难过。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谢问有时说话会带着似是而非的语气。那些语气常常让他觉得微妙又奇怪。
现在想来,恐怕是无心之下的习惯和疏漏。
红尘故人旧相识,重逢却不知。
因为一个已经忘了,而另一个不打算说。
可是,为什么不说。
众人皆有未了的心事,皆有红尘牵挂,皆有舍不得与放不下。但他没有,或者说,他徘徊在此,只是为了自己。
他不甘心离去,所以存留。他有点懊悔,所以拉上了其他所有人。
也许,曾经的某一刻,他幻想过那些人能原谅他。但他没有道歉,只是想着我把我的地盘划给你们呆着,就像当初我寄住在你们家一样。这样就可以了吧。
所以,当那些人头也不回地离去,他的存在就没了意义。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并不是他们困缚着他,而是他离不开他们。
他毁掉那些人,只为了求一个解脱。到头来却不得解脱。
这大概才是所谓的报应吧。
反正都是陈年往事故旧人,尘世间再不会相见。
那天的尘不到没穿外罩,也没戴面具。只有一件雪白单衣,一尘不染得像个刚落地的仙客。他垂眸看着地上的人时,有股温沉又悲悯的气质。
那一眼,成了闻时在这个尘世间所有记忆的开端。
尘不到拎着袍摆半蹲下来,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抱起来。而他就像个假娃娃,大睁着乌黑的眼睛趴在对方肩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看到眼睛酸胀难忍,又热又痛。
抱着他的人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沉沉地说“眼睛闭上。”
他一令一动,闭了眼闷在对方肩头,过了一会儿,眼下的那片布料便全湿了。
他年纪太小,本不该记得那一天的。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记得那天风里的血味,记得死人的手从他手掌中滑落的感觉,凉得惊心。
他在记忆开始的那一天,无师自通地懂了生死和悲喜。
他没有名字,身上只有一把出生就挂着的长命锁,锁上有个“闻”字,应该是家里的门第姓氏。尘不到给他添了个“时”字。
时者,所以记岁也。春夏秋冬和日月轮转,都在这个字里了。
他看着那些黑雾在水里游散,好像淡了一些,又好像没有,忍不住问道“我为什么会有脏东西。”
尘不到沉吟片刻,说:“这不是脏东西。”
闻时:“那是什么?”
尘不到:“是有些人走得太快了,匆匆忙忙想留些念想,结果留到了你身上。”
那是委婉一些的说法,怕惊到小孩儿。后来闻时才知道,这世间生死常见,有些是病了、伤了、老了,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总会错开。但还有一些是错不开的。比如战乱、天灾、瘟疫肆虐。
闻时当年碰到的便是战乱屠城。
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流散出来的怨煞黑气有多可怕,如果形成笼,简直难以想象。
尘不到是赶过去解笼的,但当他到了那里,却没找到笼,只有一个小孩,被好几具成年躯体护在身下,成为了唯一躲过那场人祸的活物。
小孩儿孤身站在那里,无声往下掉眼泪的时候,无异于这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孩子,甚至干净到纤尘不染。
可实际上,那些数以万计、原本会形成笼的怨煞之气,就像绕着涡心流转的巨浪,全部纳入了那个孩子的身体里。
又因为过于厚重、过于难以计数,也许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没有立刻显现出来。直到很久之后,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
那确实不是什么脏东西,是太多人对这个世间的悲喜、爱恨、留恋与不舍,是尘缘。
见小徒弟终于不再绷着脸,尘不到伸手拿了罩袍,把这个房间让出来。临走前,他拍了拍闻时的头说:“在这住着吧,名字都是我取的,谁敢不要你。”
从那天起,闻时有了来处,叫尘不到。
“醒了?”有人忽然开口。
是谢问。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跟雨声一样,在安静的房间里并不突兀。
闻时挡着光的手指却蜷了一下。
就在上一秒,他刚在回忆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只是没这么清晰。
对方披着雪白的长衣,提灯倚在门边。山外滚着惊蛰的闷雷声,而他垂眸坐在竹榻上,满身湿汗,心如鼓擂。
闻时闭了一下眼,从床上撑坐起来。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答谢问的话。
躺了太久,浑身关节都变得紧绷僵硬,动起来咔咔作响。闻时垂着头,揉摁着后脖颈。他抿着的唇色很淡,单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更看不出来他在梦里想起了多少前尘过往。
站在床边的谢问弯下腰,伸手调亮了床头灯。
闻时的目光从手肘间瞥扫过去,看向对方苍白瘦长的手指,梦里的场景又乍然落在眼前。
那些湿漉漉的傀线交错纠葛,或长或短,紧紧绷着。那是他灵相延伸出来的一部分,是他自己。
梦里的那只手同样苍白瘦长,捻着他的傀线,沉声对他说“叫人”。
那是闻时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扫不开的东西。
那个给了他名字、又给了他来处的人,在十多年后,成为了他不能说的俗世凡尘和痴妄欲念。
如果是小时候的闻时,一定会直愣愣地把问题抛出去,然后等一个回答。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会这么做了。
那些逐渐回来的记忆告诉他,在尘不到这里,他的直接永远换不到真正的答案。
闻时小时候曾经觉得,尘不到是个仙客,天生地养、无所不能。这世上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没有他化解不了的窘境。他不会老,也不会死。
所以对方说什么,闻时就信什么。
后来闻时才慢慢意识到,其实尘不到也是会流血、会受伤的,也有负累和麻烦,只是他永远不会主动提及,永远都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而闻时曾经以为的那些解答,不过是一种大包大揽的庇护而已。
就像那个忽然枯化又恢复如初的手,就像那只僵硬着死去又乍然复活的鸟。就像他差点被尘不到担下的满身尘缘。
他的直接,换来的其实都是最温和的假话。
在尘不到眼里,只要闻时那样开口,大概永远都会是那个松云山上那个依赖他、跟着他、需要他护着的小徒弟。
跟这世间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稍稍亲近一些而已。
但现在的闻时不想那样。
他想站在跟尘不到并肩的地方,弄清楚对方为何而来、又会在这停留多久。
你看见他在看你,他就一定也知道你看见他在看你了。
他在脑中描摹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清晰如昨的房屋田垄早已天翻地覆,而当年倚着屋门远眺的妻女也早已魂归黄土,没准已经轮了一圈重入人世,生得亭亭玉立了。
书里常写东海扬尘、白云苍狗,他自己看过无数遍,也教人写过无数遍。但体会其实并不很深。
毕竟东海那么大,他才能活多少年。没想到今天,让他体会了个真切
沧海桑田,故人终不见。
祝来生有幸,能在尘世间等到一场相遇。
“你是不是做什么了?”闻时转头看向谢问。
“我?”夏樵和老毛又一人占了个单座,谢问瞥扫了一圈,才在闻时身边坐下来“怎么就扣到我头上了。”
“你带的路。”闻时说。
谢问指了指老毛“他开的车。”
老毛一脸无辜,闻时瞥了他一眼,对谢问说“他听你的。”
这罪名就算是钉死了。
谢问看着他,几秒后偏开脸失笑一声。
这样的神情动作实在太过熟悉,闻时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每当对方拿他没办法的时候就会这样,紧接着他就会听到诸如“没大没小”、“大逆不道”之类的话。
小时候听到这样的话,他是高兴的,那代表着别人所没有的亲近和纵容。可后来就变了
他怀着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再听这些话,便觉得这些话里多了别的含义,仿佛每个字都在提醒他不能僭越、莫怀痴妄。
莫怀痴妄。
他看到谢问失笑的时候,就有点后悔说刚刚那些话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天里他其实带着某种隐秘又模糊的期待,不知不觉地陷在那种描摹不清的氛围里,就好像对方其实知道,甚至偶尔会有回应。
他们一字不提,又心照不宣。
但归根究底,那其实都是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一戳就破。只要谢问一句话,就能让他回归清醒。
甚至不用说话,他就已经快清醒了。
“哥。”夏樵忽然叫了他一声。
闻时“嗯”了一声,这才抬眼看向他。
“你怎么啦?”夏樵小心地问了一句。
“什么意思?”闻时蹙了一下眉,没明白他的话。
夏樵张了张口,还没回答,就有另一个人替代他说了后面的话。
谢问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说:“他想问你,为什么忽然不高兴。”
闻时愣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像是没听清一般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谢问顿了一下,“为什么忽然不高兴。”
连“他想问你”那句都不见了。
闻时心里动了一下,许久之后才说:“没有不高兴。”
但他可能暂时都很难清醒了。
曾经幼年不懂事的时候,他常为自己天生通灵的体质沾沾自喜,觉得这是老天馈赠,说明他是芸芸众生中极为特别的那个,说明他能成大事,能当大任,能留青史。
但后来,他发现这似乎不是馈赠,至少不单纯是馈赠。
都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大概少有人会比他体会得更早、更深。
幼年时候,他还没学过如何关闭灵窍,时常跟一个人说着话,就会看见对方未至的灾厄。
有时满眼血色,有时满目死相。
他分不清真假,时常会在那些场景出现的瞬间做出一些惶然惊诧的反应,次数多了,他就成了许多人口中的疯子不知何时会发起病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一种混沌未开的状态里。好像说的人多了,他就真的是个疯子了。
后来为了不那么惹人嫌恶,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众”。别的孩子说那是鬼。他就跟着说有鬼。别的孩子说那是仙,他就跟着说仙。哪怕他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东西,他也不会说。
慢慢的,便泯然众矣。
直到被送上松云山。
在他眼里,师父是个仙人。能变成仙人的弟子,说明他也没那么不堪。起初他依然带着山下学来的脾性,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直到某一天,尘不到对他说你若真是如此,又何必上山
从那之后,他学会了跟自己的灵体和睦相处。
他开始正经地学卦术、学阵法,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有用武之地,而不是一个一惊一乍的疯子。
他平和有礼,谦恭包容,又能预见一些事情的凶吉。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知晓天道了。
可后来他却发现,天道终究是无常的,他能预见这一点,不代表会预见下一点。能拦住这件事,不代表不会触发另一件,甚至更麻烦、更棘手,更叫人承受不起。
时间久了,就被师兄弟们调侃为“常患忧虑”。
他确实常患忧虑。
体质通灵的人往往是苦的,因为他比别人先料见到一些未来,再热闹的宴席也逃不过席散,再繁华的朱楼也躲不过蔓草荒烟,万物轮转,终有一别。
所以他总是苦的。
有时候他跟师兄弟们说着话,忽然会陷入一种毫无来由的悲伤里。明明朝夕相见,却忽然会生出怀念。
那时候,他便知道,他们或许是不得善终的。
他甚至看见过孤魂和枯骨,但他不知道那是谁留下来的。
年纪小的时候,他看见什么灾祸,总会试着跟闻时他们说,试着让他们避开某个人、某件事、某条路。
但尘世间的人和路都太多了,避开这个,或许就奔着更要命的去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避开了这个,才引发了那个最糟糕的结果。
所以后来吃了几次教训,差点把师兄弟折进一些麻烦里,他便不再说了。
他会藏于心里,一个人消化掉那些苦处,再悄悄地留一些后手。
有一年冬天,是个夜里,山上很冷,他跟钟思围着小火炉用雪水煎着茶。炉里木柴哔驳地烧着,雪水汩汩地沸着。
他靠近炉身搓着手取暖,炉盖的小洞里散出浓白的雾气,钟思不知说着什么正仰头大笑,被路过的闻时抬脚抵了一下,却还是摔在地上。
他在那片热闹中忽然入梦,梦见有人说很久以前,有一座叫做松云的山,山上住着几个旧时的人。不过现在,人已经成了书卷里寥寥几笔的名字,山也再找不到了。
白云苍狗,往事如烟。
他在物是人非的悲伤中看见了不同往日的松云山。
山坳的清心湖不知为何满是黑雾,像粘稠的沼泽,雾里躺着几个苍白的人影。他看不清是谁,却连心都凉了下来。
他还看到了背面的山洞,是他常去冥思静坐的那个。
他像往日一样盘坐于洞中,墙上挂着他们师徒五人的画像,周围环绕着他从未见过的阵灵,但他动弹不得
就好像受困于此,不得解脱。
直到某一刻,洞口乍然亮起了光,就像有谁拨开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有人弓身走进洞里。
掀开藤蔓的瞬间,外面的风吹了进来。
他闻着久违的生气,忽然睁开了眼,在睁眼的那个瞬间,他莫名知道,一千年过去了,那是一场沧海桑田下的久别重逢。
那天之后,他便在洞里布了一个阵。
他希望那个阵永无用武之地,可老天偏爱捉弄他,最坏场景都成了真。那个阵在他将死之日缓缓运转起来。
那天是何年何月何日,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松云山阴云罩顶、草木皆枯,像个鬼城。
他的阵嗡然转动,升起屏障,将这个曾经被他们称作家的地方藏了起来。十二阵灵像山一样围坐成圈,镇着这一方秘地。
而他在那个已经看不见满天星辰的山洞里垂首而坐,把自身灵相一分为二。
一半送入轮回,一半长留此地,供养着这个巨阵。
一切悉数如梦。
唯一的区别,是他不知千年之后,究竟会不会有故人撩开藤蔓,让这处地方重见天光。
他豁上生死,掷了一场豪赌。
赌他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石洞里不知年月地枯坐着
等风来。
相比于枯坐千年,等一场不知会不会到来的重逢。他觉得自己过得好多了,起码人间热闹一些。
只是少了故人,就有些无根无源。
也许是阵法作用,洞外洞里就像分隔千年的两个世界,他走上山道的瞬间,浑身只剩下昔日的影子,长发长衫,高瘦挺拔,像松云山间落了雪却笔直朝天的冷松。
他恍然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空了,才转头朝身后看去。
谢问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止步于洞边,迟迟没有抬脚。
“怎么了”闻时问道。
谢问倏然收了目光,似乎是闭了一下眼睛。过了片刻,他才复又抬眼,抬脚走上了山道。
那一刻,闻时几乎有些怔然。
他忽然想起19岁那年,时隔多日看见尘不到回松云山,也是这样红衣长发、领口雪白,袍摆从松石上轻扫而过,却不染尘埃。
仿佛时光匆匆而过,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看到这个人,依然会忘了移开眼。
他以为自己在人间生死轮回一千年,见过红尘万物,俗世悲喜,见过无数人的舍不得、放不下、怨憎会、爱别离,早已不是松云山上那个因为几场梦、一个人就灵神不安、剐尽尘缘的人了。
他遗忘过又记起,分离过又重聚。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冷静地站在那个人身边,冷静地分析如此种种,冷静地说着话、做着事,再在举手投足和眉眼之间捉住几分似是而非的暧昧,保持着比陌生人亲近一些又不同于师徒的距离,甚至觉得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着也未尝不可。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他怀念松云山的日子,怀念山腰练功台上的吵闹,怀念山坳的清心湖,怀念山巅的繁星和积雪,怀念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曾经是他在这个人间的家,是他和尘世最深的牵连,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还是痴妄很重,还是贪心。
但如果一定要有取舍,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落着一步台阶。
不用更近一步,哪怕对方不回头,他也可以跟着走上很久很久。
就像骤然之间五感尽衰,整个世间都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谢问一个人站在那片空白之中。
他看着谢问,也只看得见谢问。
满眼通红。
原来当年从对方屋里翻到的书从来不是巧合,原来他自以为瞒天过海的事对方其实一清二楚。
原来他每一次孤身站在阵里,听着那些如影随形、钻心剜骨的哭声,一点一点剐掉那些负累不下的尘缘时,一直有一个人守在阵的另一端,替他承接下了所有。
一切他要不了的、说不出的、化不开的、驱不散的,都被那个人揽了过去。
一千年。
他居然一无所知。
他在尘世间兜兜转转、生生死死,往来了一千年。画过无数张不知模样的画像,听过无数次关于“封印”和“不得往生”的故事,却从没想过,对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为什么要说“以后”。
为什么好好的突然会说到“以后”。
闻时在遮天盖日的空茫中忽然意识到。
这个人要走。
这个把他从尸山血海带出来,教会他所有,又送他入人间的人想要走了。
就在不久之前,刚踏上松云山道的时候他还想过,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不用更近一步,保持着落后一步台阶的距离。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可以一直看着那道背影,走上很久很久
走一辈子。
原来到最后,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以对方如今的状况,这个洗灵阵继续运转下去,可能会死,会消散于这个尘世间,从此再无牵连、再无瓜葛、再无音讯
不论他走几次无相门,等多少个轮回,都不会再找到这个人了。
“我现在很饿。”闻时说,“可以把这些全部清理掉。”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见过的。”
谢问的眸光忽然变得温缓下来,也许是隔着一段距离的缘故,近乎给人一种含着爱意的错觉。
可能是一点怜惜吧,就像他对红尘万物抱有的那些一样。
没等闻时看清他的目光,他便开口道“这些跟你之前尝过的不一样,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那你呢”闻时咽了一下,咽到了满口血味。他哑声问“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谢问却说“我不同。”
闻时僵立着“哪里不同?”
谢问袍摆边缘淋漓地滴着血,而他只是看着闻时,过了很久才温声道“我已经不在了。”
闻时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你什么?”
但他身体已经先一步冷了下来,像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冰刀。
“我已经不在了。”谢问缓声道。
他本不打算说这些。
从来没有打算过,也舍不得说。
但有人太执拗了,执拗到他不说点什么,对方可能永远都放不下。
他就连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都是温缓的,却听得闻时如蒙刀割。
不是那种干脆利落的砍切,而是锈钝的、一下一下地生拉着,每一下都剐在心脏深处,剐出淋漓的血肉来。
谢问纳下最后的黑雾,所站之处花草迅速枯竭卷缩起来,眨眼之间,百木尽枯。
金翅大鹏在他身后拢了翅,像个陪到最后的忠仆。
他手里依然牵拽着傀线,只是那股强劲到不可抵抗的力道已经散掉了。禁制一松,闻时便跪了地。
他明明没有那么多伤,却痛到钻心。
所有血液流转的地方,每一节根骨、每一寸皮肉,都陷在无法消抵也无法缓解的剧痛中。
曾经有人教过他,说判官是一门苦差,要见很多场苦事。久了就知道,大多都是因为不忍别离。等明白这个,就算是入红尘了。
他送过不知多少人,见过不知多少场别离。
临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不忍别离这么疼。
可那人还是说错了。
他其实早就入红尘了。
只是送他的那个人,自己站在红尘之外而已
闻时攥紧了手指,左手的森然白骨在地面划下满是血泥的沟壑。他强撑着直起身,想要朝那个人走过去,却发现周围变了一番模样。
山还是松云山,石台还是那处石台,但旁边多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是他自己。
不同场景下的他自己。
闻时带着淋漓的血,怔然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情境之中,空茫地看向那些身影。
过了很久,直到手指被什么东西牵着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了身上交错纠缠的傀线,来自于那个红尘外的人。
他忽然明白这些身影是怎么回事了。
傀线相系之下,灵神相通。
那个人虚弱至极,再也封闭不了这些牵连。所以,他看到了谢问眼里的世界
那是足以让人分不清真假的幻象。
那是从出现起就始终没被驱散的心魔。
那实在是太过久远前的一个瞬间,寻常琐事,没什么特别,连他都差点忘了,没想到另一个人居然记得。
他以为最不可能记得的那个人,居然什么都记得。
而他一时间甚至找不出这个瞬间被记得的理由。
他还看到自己站在尸山血海的残局之中,手控无数交错的傀线,拽着十二只翻天覆地的巨傀转眸望过来;
站在松涛万顷的山巅,在星河之下拎着松醪酒递过来;
站在白梅树边,上一秒还没什么表情地绷着脸,下一秒就在长风之下偏头躲开撞来的花枝,然后蓦地笑起来。
但更多的是远远的侧影和背影。
走在静谧安逸的石道上、走过山野和村落。穿过喧嚣热闹的人群,穿过晦暗逼仄的回廊然后拐一个弯,便再也不见。
闻时茫然地看着那些身影,像在看一场场熟悉又陌生的哑剧。
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尘不到在身后送过他这么多回。
他只知道每次下山,对方只是倚在门边,看着他走过第一道山弯,便会转身回屋里去。甚至连送别的话都从不会说。
只有一次。
唯独只有一次。
那人对他说“别回头。”
那一刻,尘封于最深处的记忆忽然松动了几分,不知是受这些心魔幻境的影响,还是因为他正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灵神正在消散。
像灯油耗尽的火,一点点熄灭。
他努力回忆过很多次,始终没能记起这句话的来由。偏偏在这个瞬间,想起了一幕碎片。
那是封印大阵运转到了最后关头。
八百里地草木全无、魍魉丛生。
那些尘缘里承载的数以百万计的怨煞执念,都在阵效之下化作滔天恶鬼,尖叫着、撕扯着。
一切入阵的生魂灵相,都会在顷刻间被撕拉扯碎,挫骨扬灰。
他记得自己满口是血,满身也是血。
十二巨傀在翻天倒海的烈火之中长啸着,变成带着流火的碎片,大大小小地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痛灼人心的暴雨。
而他还是攥紧了傀线,想要往阵心去。
而当他强行破开所有,撑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地抓住阵心那个人,却发现那只手在他掌心里化作了一根白梅枝。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即便有百万“恶鬼”啖灵食骨,那个人命都顾不上了,却还是处心积虑地造了一重幻境。
用来骗他走。
他破开的路,是出阵的路。
他想挽留的人,落在远远的背后。
那个瞬间,那些哀恸的、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声音被收束成风涡,闷在了阵里,他面前是阵口的光
他感觉有人抵着他的后脑,将他往前轻轻推了一步,劝哄似的说“别回头。”
尘不到说,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这个名字是那个人亲口取的,这一辈子,只认真叫过这么一次。
从此往后,再无回音。
回忆里的绝望感让人痛不欲生,几乎是拿着最尖的刀刃,在骨头上一笔一划生刻下来的,和这一瞬重叠在了一起。
可当闻时抬起头,却只能看到满世界的自己。
心魔幻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闻时能感觉到那个人越来越虚弱,却怎么都看不见。
他猛地攥紧身上的傀线,手掌从上面生拉了一道。
切割的刺痛之下,被他攥着的傀线一寸一寸染成了红色,血滴缀在线上,顺着往下滑。
滑到某一点时,整个幻境震动了一下。
幻境越来越多,层层叠叠。高山之外还连着山,莽原之外还是莽原。四野骤然变得荒芜旷寂起来。
谢问就孑然一身,站在那片荒芜之间。
他手指上缠着雪白的棉线,牵牵挂挂地蜿蜒出去,系着另一个人。
心魔里的那些身影自始至终环绕在四周,或远或近,有些在跟他说话,有些少见地在笑。
他其实很清醒,知道那些是假的。
所以他只是听着,从不应声。
听着那个人没大没小,一句“师父”也没有,总是直呼他的名字,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
还有谢问。
那天他本不该多提什么,但可能是人间烟火迷了眼,他回想了许久,告诉闻时说,他本名叫谢问,少年时候住在钱塘,锦衣玉食惯了所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搁在当下说不定能称一句“纨绔”。
不过即便到最后,闻时也没叫过他这个俗世的名字。
依然喊他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
这次重返人世,他本不打算去找什么人。毕竟当初他在封印大阵里,在五感全失灵神俱散的那一刻,是看着那抹干干净净的灵相从阵里出去的。
他这一生除了弱冠之龄无意间的一两次,从来不去卜算些什么,人间这么大,不问生死来去自由。
唯一一次破例,就是在弥留的那一瞬。
有人刀锋向内又太过执拗,他实在不放心。所以他在陷于沉寂前望了一眼,望到千年之后有那人的踪迹。
他想,应该是好好入了轮回。
轮回之后自有命数,他不能久留,便无意惊扰,本来是真的不打算去找的。可临到走前,还是想去看一眼。
这一看,差点再也走不了。
但终究还是要走的,这个结果千年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时间只有这么多,徒增一些不必要的回忆实在害人不浅。
该做的事做完了,闻时散落世间的灵相也都找来了。洗灵阵帮他把清心湖里的东西全都纳入体内,也包含那点遗失的灵相。
他只要从瀚海般的尘缘里理出闻时的那一块,渡过去,就算一场了结。
往后,就再见不到了。
他试图把闻时拉进来,先把找到的碎片渡过去。却听见已然枯朽的金翅大鹏忽然又发出了一声嘶鸣,翅膀边缘重新流闪过一道金光。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没过脖颈的枯朽痕迹,居然从下颔慢慢褪了下去,褪到肩颈处又悄然停止。
如此反复了好几回。
那种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如同被人反复勒锁住咽喉,百火灼心。
但谢问却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痛苦。
他孤拔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茫怔愣之中。
因为他知道这种异常的生生死死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种拉锯,每当他灵神要灭,就有另一样东西护住它、延续它,强留它于世间。
或许不止这一个瞬间,也不止一天两天。
而是强留了他一千多年。
意识到的那个瞬间,谢问近乎匆忙地勾了躯壳里藏裹的那点灵相碎片,试着探了进去。
他本意是想试试这块灵相碎片,能不能跟封印大阵那边产生联系。没想到探进去的瞬间,他便听到了万鬼齐哭声,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那是他被封印的那一天。
依然是八百里荒野,魑魅魍魉丛绕伴生。
但这不是他记忆里的画面,而是闻时的。
他不小心在那抹灵相碎片里看到了闻时的记忆,于是知道了他从未知晓的那些事
他看到自己设了一道障眼的幻境,骗得闻时朝阵外破开一条路,跌跌撞撞朝出口走去。
他听到自己对闻时说别回头。
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万般尘缘在那一刻形成了铺天盖地的风涡,朝他涌聚而去,与他一起慢慢湮进尘埃里。
他以为这就是终结。
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
在他五感全失灵神俱散,拖拽包裹着所有黑雾将入六尺黄土的时候,他一心以为已经出阵的那个人,他临到走前也放不下的那个人,在黑雾狂袭的风里攥着那支障眼的白梅枝歇斯底里。
他看见闻时满身血污、满眼通红地站起身,甩出一只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傀,代替自己出了阵口引开注意,然后十指向内,两手缠满的傀线直窜出来,根根都冲着自己。
他看见闻时低着头,极致安静又极致疯狂地把傀线一根一根钉进自己的身体,一根一根像钩子一样钩住灵相。
下一秒,万力齐发。
都说,当世人突缝大病大灾或是寿数终结的时候,灵相不稳,那些最深重的怨煞挂碍就会反客为主,形成一个笼。
如果恰巧有其他生灵在四周,很容易被一起拢进去。
谢问此生入过无数笼也解过无数笼,送过数不清的人、也见过数不清的灵相。
这次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剥灵相,落地成笼,把他和封印大阵一起包了进去。
世人常说,有些笼怨煞深重,甚至可以在世间留上十年、百年。
如果再重一点,会不会也能留得再久一点。
而那些灵相碎片,就是在剥下的瞬间被打散开来,随着那些遗漏的黑雾流往人世间。
从此流连辗转了一千多年。
一千年。
光是渡灵都痛不欲生,剥离灵相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谢问根本不敢去想。
明明这个人,连一点血他都舍不得对方流。
他连一点血都舍不得对方流,却是这样一番结果。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心魔幻象中的人笑了一下,哑着嗓子闷声地说“看,我也骗了你一回。”
谢问仰起头,过了许久才睁开。
从回忆里脱开的那一刻,闻时紧紧攥着满是血的傀线闯过障眼幻境,跌撞着走进来。
他还是只能看到谢问所看到的东西,除了谢问自己。
所以他像一个失明的人,目光四处转看着,茫然不知焦点。
谢问喉结动了一下,忽然伸手抓住他。
闻时愣了一下,立刻反抓回来。
他抓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刻进骨血里。在找到人的瞬间,他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垂着头,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动着嘴唇。
谢问跟着半跪下去,偏头去听。
他听见闻时低哑又固执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想起来了,你走不掉了。”
谢问心疼得一塌糊涂。
“你走不掉了。”闻时说。
谢问眨了一下眼睛,哑声应了一句“嗯,走不掉了。”
从一千年前,他所不知道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纠葛在一起,一个不死一个便不会休,再也走不掉了。
渡灵需要以血来喂。
谢问身上朽木的痕迹尚未消退,依然是半身枯萎,手指像瘦长森白的荒骨,根本挤不出血来。
他在身上挑挑拣拣,居然没能找到一块能划出干净血滴的地方。
他叹息似的苦笑了一下,枯骨般的手指很轻地拨了一下闻时苍白无生气的唇。他垂眸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咬了舌尖,侧头探了过去
这天跟封印大阵落下的那日一样
阵中幻境重重,荒草遍地。八百里血海蜿蜒、朽木丛生。
他跪坐其间,吻了红尘。
螣蛇第一次张着双翅踩踏火焰盘绕于天边时,闻时年纪还小,这样的巨傀召出来撑不了多会儿。他总是绷着脸死死拽着傀线,明明快拉扯不住了,依然倔强地抿着唇。
“要帮忙就叫声师父来听。”他那时候总会这样逗一句。
而那个雪团子总是回一句“不要。”
到后来闻时成了年,长身玉立于火海山巅,十指缠扣着长线,哪怕控着十二只战斗巨傀也风云不动颜色。他的螣蛇总是直入九霄,绕过金翅大鹏的巨大剪影,再从大小召周身盘转而过,伴着虎啸穿云入野
那中间的岁月仿佛眨眼就过。
再到现在,又是千年。
那样的场景,他也太久没再见过了。
以至于看到螣蛇踏火的这一刻,连他都有些怔然出神。
谢问从那道流光长影身上收了视线,转眸朝闻时看了一眼。
那是凡人间凭空又无端的想念,因为封印下罔知生死的沉眠迟到了很多很多年,又在这个瞬间忽然漫上来。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浩如山雾。
可能是雾太深浓、血海蜿蜒,他们总记得那天阴风暴雨,愁云惨淡,整个世间都是灰黑色的。
其实不是。
尘不到识海模糊前的最后一刻,抬眸朝天上望过一眼,就像曾经在松云山顶倚门望过的无数眼一样。
那天月如弯钩、繁星满穹,是个少有的晴夜。
他很少会记日子,但他记得那天是腊月初一。
凡间万户开始挂灯祭神的时候,最是热闹。不过他会记得那天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腊月初一,他在一片尸山血海里领回来一个人。
那人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对他说:“山下的人常提生辰,那天有人问我,我说我生在腊月初一。”
短短一句话,忽然就成了往后牵挂。
其实那天,就算闻时没回松云山,尘不到也打算好了要去看他的。毕竟是生辰,一年一日,一生不过数十年。哪舍得让那人孤零零地过。
他写了纸笺,说好了要回去的。
怎奈松风明月三千里,天不许归期。
判官数百后人看着走马灯似的场景,第一次真实地窥知到了当年。
当年山间有仙客,红炉映膛火,白石绿苍苔。
他们环站在四周,久久不知言语。
而后不知谁起了头,转向谢问,两手合握躬身作了个长揖。接着,所有人都转向他,行了这个师徒大礼。
他们用着他教授的东西,说着他在旧时书册里留下的话,做着他不问冬夏长久做过的事情,合该要拜他的。
这一拜,晚了一千年,但终究没有落下。
年少时候,那人常说他嘴比铁还硬,哪怕受着千刀万剐的罪,冷汗浸了一身,问他,他也总是回一句“不疼”。
但这一刻,当铺天盖地的黑暗吞没了意识,他终于动了一下唇。
他想说尘不到,我浑身都疼。
但已经没人能听见了……
夏樵背朝着尘不到和闻时,从封印大阵里走出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终有一天自己是要回来的——
身后的一切将被困缚于樊笼,尘封藏匿。那个生剥下灵相的人亦不知自己会活着还是死去。
所以他留下了夏樵。
即便他遗忘了、不在了,肉身归于尘土,也依然有一个生灵替他记得,这世间还有一个笼,笼里有他想挽留的人。
如果有一天,有人能让笼里的人从泥沼中解脱、重归自由,还有夏樵能给他引路。
也只有夏樵知道那条回去的路。
老天往他心口捅了一刀,他带着那把刀等了一千年。
然后刀被拔了出来,可是血还没淌干净,就又捅了回去。
这次,他一天也等不起。
可能是因为闻时自己的手僵硬如冰,便显得握着他的手掌温暖得出奇,就连手指上的尖锐疼痛都缓解了大半。
尘不到原本只是借一把力,人落了地,便松开了手。
包裹着的暖意瞬间撤离,闻时的手又是一冷。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捏了一下最疼的手指,那处关节都僵硬得泛着青。
或许是那一瞬间的僵硬像某种下意识的挽留,又或许是因为他的手真的太冷了。过了片刻,那片温暖又重新握住了他。
那人没回头,带着他朝屋子那边走:“怎么这么冷。总逗你说雪堆的,还当真了么。”
闻时看着对方高高的侧影,里衣雪白,红袍披罩在肩上,还是那副风雨不侵的模样。他忽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
……
他好像本就应该在这里。
“尘不到。”他开口叫了那人一声。
对方没有立刻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沉沉“嗯”了一声,转眸看向他:“叫我做什么?”
闻时沉默片刻道:“没什么。”
只是明明每天都能看见你,却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山道很长,他几乎飞掠直上。
尘不到的屋里亮着灯火,昏黄的光将那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他在呢。
闻时跟自己说。
他就坐在屋里,跟往常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只要想见,推门就能看见。看见他倚榻翻着书卷,或是支头摆着棋盘。
他会一直在这,须发无损。
山间岁月很长,他们明明还有无数个不断更迭的秋冬春夏。
他们明明还有很多年。
闻时抬起手,想要推开门看一眼屋里的人……
但他最终停在了半途。
从山腰到山顶,对他而言眨眼便到。但他此刻却觉得筋疲力尽,就好像他走了很久的时间很远的路,费尽了不知几生的力气,才能站在这扇门前。
他垂手低下头,抿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在闭眼的瞬间,听见自己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揪着五脏六腑猝然一痛。
“闻时……”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了。
是尘不到的声音。
可是很奇怪,尘不到明明就坐在一门之隔的屋子里,为什么声音那么远。又是为什么他在听到那声“闻时”的时候,会难受得再撑不住,躬下身来。
“闻时……”
嗯。
“闻时,别回头。”
我没回头。
“别哭。”
我没哭。
我没哭……
为什么要哭?
他攥着掌心,紧咬着牙,满心血味。仅仅是站直身体,就好像耗尽了全部力气。他眼前是花的,心脏越跳越重。
到最后,似乎整个松云山都跟着在震。
但闻时感觉不到。
他就像一个麻药退散的将死之人,所有的痛苦都在苏醒和恢复,顺着骨骼皮肉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将他吞没。
他几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听见那个人一遍遍用低而温沉的嗓音叫他:“闻时。”
闻时……
闻时。
他转过头,透过一片模糊的视野看向山外。
之前在山腰的时候,卜宁说过一句,腊月十六了,再过些日子就是小年,山下的人要放灯祭神仙。
可那弯银钩似的月牙却依然挂在天边。
闻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弯月,孤拔地站在那里。
直到旁边那间屋门被“吱呀”推开,沙沙的脚步在身边停下。
那一瞬真的很安静,连风都暂停了。像松云山最常有的长夜,万籁俱寂。
……
然后闻时闭上了眼睛,咽下满口血味,哑声说:“尘不到……”
“为什么这里的月亮总是不圆。”
为什么他不知春秋,不知冬夏。
为什么他常常上一瞬在山顶,下一瞬就落到了山脚。
为什么他总不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将要去做什么。
为什么他不敢阖眼整夜整夜地坐在树梢上……
而他望了这么久,那轮月亮却从来没有圆过。
都是……
假的么?
而当这个念头终于出来的那一刻……
笼里江河俱下,山石崩塌,天地同悲朽。
曾经有人跟他说过,笼主顿悟的那一刹那,大约是这世上最痛苦也最悲哀的过程。
他听得懂,却体悟不深,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他在松云山的过去是一本并不厚重的书,寥寥百十页,他来回翻了无数遍,凑了这黄粱一梦。
而他终究要亲手把这一切斩碎。
卜宁终于知道,他那个师弟不是没想过无相门有可能不起作用,而是早在千年之前就给自己兜过底。
他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好了——如果真入轮回什么都不记得了,跟前尘旧人再无瓜葛,也还能凭借生取的骨血,再遇见一次他今生放不下的人。
疯子。
卜宁再顾不得斯文,在心里斥着。
他还记得千年之前那个封印大阵最后收束的模样,把所有肆虐的尘缘包裹在其中,自此再不见任何阵中人的身影。
不知谁说了一句,那真像座坟。
确实像。
那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里面其实不仅有尘到,还有闻时,有曾经的松云山,甚至包括他们几个。
而这道通天彻地的笼壁,就像立在坟前的碑。
无一字,又无一不是字。
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说法。说在某个人亡故的时候,请上十八僧侣日夜诵经,只要心意够诚,那些祝福是会留下印迹的。
印记有深有浅,浅的多些福报,深的能护一个人一世长寿。
但其实还有一个说法,较之这个凶得多,就连闻时也不知道。
说人将死的时候,如果有诵过百年经文的福珠和羁绊最深的贴身物,以周身的血浸染饲之,就能以毕生未享的福报去护一个人。
这样留下的祝福比任何印记都重,能保一个人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那年的腊月初一,他没能喝到松云山上烹好的茶。但他知道那是闻时的生辰……
既然是生辰,他总该送些什么的。
他也只能送这个了。
福珠他从少年时便带着,随身早已不知多少个百年。青鸟翠羽是放不下的惦念,傀线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牵连。
……
那天的大阵里血海蜿蜒,将雪白的傀线染成鲜红,自此之后,再未褪去。
他许诺出去的祝福撞上了闻时生剥灵相,于是在六合之外又生出了一道从没有过的门,替代了原本的轮回路。
那道门安静、黑暗,无声无形。后来有了个名字,叫做无相。
这是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的。
只在极偶尔的瞬息里,他会忽然感觉到一道瘦高而孤独的影子,走在一条漫长没有尽头的路上。
而他好像一如当年在松云山顶倚着门,在背后看着对方。
就这样,看了十二场轮回,整整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