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算（四）

赵一泰的话让如懿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沉吟不定的皇帝，眼眸泛起一层水雾，哽咽道：“皇上，事已至此，臣妾不敢分辩什么，只有一句话，皇上曾经对臣妾说过要臣妾放心——”

“传齐鲁过来。”不待她说完，皇帝已经冷冷打断了她，做出了决定。

如懿浑身一软，像是被抽丝剥茧似的一瞬抽去了所有力气，眼底那层薄薄的晶莹迅速积溢而出，硕大如珠的泪直直砸落在地，似乎在倾诉心中难言的委屈。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动容，旋即又淹没在眼底浓郁的暗色中，他忍住不去看她少见的凄美泪颜，将目光放在了入殿的齐鲁身上。

齐鲁不愧是久在深宫的老油条，即便面对殿中这样诡异而凝重的情况，也没有丝毫惊慌，仍然如常般跪下行礼。

素心一脸急不可耐，开门见山道：“齐太医，劳您看看这药箱中放的都是什么药。”

齐鲁迟疑着看向皇帝，见皇帝朝他点了点头，他方敢从命。

看到药箱的瞬间，齐鲁的目光亮了亮，若不是此刻不合时宜，他真想好好欣赏、抚摩一下眼前的精品。他挽起袖子，拉开抽屉，一边分辨一边为众人解说：“当归、黄芪、人参、桂圆，嗯……益母草……”

随着他打开的抽屉越来越多，可素心却始终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时，她开始提心吊胆、忐忑不安。

二十几样药名恍惚间从她耳边飘进又飘出，她看着齐鲁打开最后一个抽屉，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嗓子眼。在屏息静气的等待中，一丝莫名的恐惧如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头，她听到近乎死刑般宣判的两个字，被齐鲁用老气沉沉的声线道出，却利落得没有一丝尾音：“党参。”

素心闻言，心上的藤蔓骤然收缩缚紧，她惊痛到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脸上动摇的神情很快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狰狞和不甘，向齐鲁疾言厉色道，“这里面怎么可能没有朱砂和红花？你究竟看清楚了没有？”

齐鲁被她凶狠如要吃人的眼神唬了一唬，很快坚定作答：“微臣医术不精，但也不至于连药材都辨别不出，以上就是药箱中所有盛放的药材了，并无姑娘所说的朱砂和红花。姑娘若不信，大可再去太医院找其他太医来看。”

素心脸色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一瞬濡湿了衣领。她顿在原地惶然不知所措片刻，突然猛地朝药箱扑了过去，近乎是发疯般扒拉着抽屉中的药材，口中喃喃道：“不，我不信，不可能……我不信！”一番翻找搜寻不得，她似乎猛地想到什么，眼中凶光大盛，红着眼睛恶狠狠瞪向阿箬，“好，好你个贱人！”她面色青白交替，目光辗转来回于如懿和阿箬二人之间，咬牙切齿道，“你们……你们是一伙儿的，竟敢反过来算计我！”

阿箬乍见如此变故，也不禁大惊失色，几乎魂飞魄散。她对上素心凶恶的眼神，茫然片刻，下意识脱口而出：“怎么会，我分明放了……”她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将险些收不回的言语硬生生吞回了喉中。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如懿冷笑一声，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分明放了朱砂和红花在里头，对吗？”

阿箬如被冰冻住，连掩在唇上的手几乎都一动不能动，只能任由心中的恐惧不断放大她眼中瞳孔。

如懿抬袖抹去泪痕，面上的那种悲楚而无助的神情霎时敛去不见，向皇帝俯身一拜，郑重道：“皇上，臣妾私下运药材入宫此事不假，但其中绝无害人的毒药，您若不信，大可再命人搜查臣妾住所，臣妾问心无愧。”

皇帝眼底汹涌暗流，仍然持似信非信的怀疑态度，于是顺水推舟，向李玉道：“再去搜延禧宫。”

李玉即刻领人急匆匆去了，这次果然有所收获。李玉端着黄杨木方盘奉至皇帝面前，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皇帝闻言忽然大笑一声，旋即怒目向阿箬道：“你自己看！这红花和朱砂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

木盘被皇帝一推，登时“哐当”掉在地上，撒出一包朱砂和红花。那艳丽的朱色，映着阿箬失了血色的脸，越发衬出她的苍白如纸。

阿箬神色张皇，慌得舌头都打了结，磕磕巴巴道：“皇上，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她以颤抖的手指指着如懿，慌不择言道，“是她，她栽赃陷害我！”

晞月本自冷眼旁观，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讥讽道：“啧啧啧，刚刚还口口声声咬着自己主子不放，这会儿又说主子栽赃自个儿，也不知是谁栽赃陷害谁？”她转向皇帝道，“皇上，情况已经很明朗了，这丫头不敬主上，心怀不轨，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意图做伪证构陷娴妃呢。”

玉妍闻言微微有些不自在，拿桃花色双莺结儿绢子按了按鼻翼，轻咳一声道：“贵妃娘娘话还是别说那么早，这其中孰是孰非，咱们姐妹们谁也不知道，还是再看看罢。”

她话音才落，便听素心尖叫一声，猛地扑上前磕头道：“皇上！即便这药箱中没有害人的东西，也不能说明娴妃没有害人之心啊皇上！不然她为何不从御药房取药，却要私下从宫外运进药材，这其中必定有鬼！”

如懿突然起身，行至药箱前对着正中的观音虔诚下拜，双手合十，口中喃喃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恕宫中污浊罪业。”叩了三个头后，她转过身面向皇帝，朗声道，“皇上，臣妾做这些事的确有私心，但绝非素心所言那般不堪。”她垂首黯然抚着自己的小腹，苦涩道，“臣妾无能，侍奉皇上数年无所出，眼见仪妹妹和白妹妹都有了身孕，心中艳羡，更觉惭愧。于是为求生子，臣妾特意着人出宫寻购名货药材，调养身体，又从民间香火旺盛、灵验的佛寺求了这尊送子观音置于宫内，日夜参拜祈求，希望能以虔诚心意感动上苍，令臣妾得偿所愿，为皇上诞育龙嗣，若得如此，臣妾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了！”说着便掩面而泣，不胜悲戚。

皇帝眼底的寒冰逐渐融化，一点愧疚漾起他眼波涟漪，他开口，语气软了许多，却仍带了一丝薄责和不豫：“你怎么不早些说出来，闹出这许多误会？”

如懿闻言越发落泪凄楚，她一向沉静自持、清刚要强的人，哭起来亦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臣妾怎能想到，臣妾的贴身侍女竟会勾结外人诬陷臣妾，臣妾更想不到，皇上会听信小人谗言，怀疑臣妾……”如懿黛眉微颦，盈盈含泪。

齐鲁适时开口道：“皇上，此中药材确无不妥之处，多是一些滋阴补身的药材，内附有上好助孕的药方，确如娴妃娘娘所说。”

眼见皇帝眉宇舒展，大有不忍之情，素心急了，尖厉道：“皇上您别听她狡辩！她若真的坦荡，又为何要将那药箱藏于自己奴才房中，分明是做了见不得光的龌龊事！这一点，阿箬、小福子，还有小禄子，他们三个都是见证，您不能听任她一面之词呀！”

阿箬慌得拼命磕头，一迭声道：“是啊是啊，皇上，奴婢不敢扯谎，更不敢诬陷主子，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如懿止住泪水，敛容正色道：“皇上，臣妾之所以将药箱置于三宝房内，是因为臣妾考虑到臣妾的正殿对着宝华殿的方向，恐冲撞了宫内供奉的佛像，因此臣妾每每参拜完毕，便将药箱贴墙反向而立，也是怕有人看见了多生是非。”她再度俯身叩首，“臣妾私藏宫外佛具未曾上报，是臣妾求子心切、思虑不周，请皇上降罪！”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一软，片刻，轻叹一声：“你起来罢。”

如懿却并不起身，目光仍然定定地望着他，恳切道：“皇上，是臣妾御下无方，不能管束下人，才惹出今日这场祸事。阿箬是臣妾的陪嫁侍女，臣妾为着这个难免纵容了些她，不想却纵出她骄横恣肆、无法无天的性子，屡屡在宫中惹是生非，甚至犯上无礼。阿箬不服管教，臣妾无奈之下只好将她暂且贬出身边，想磨一磨她的性子，不料她却因此心生怨恨，和外人串通一气，陷害臣妾也罢，竟然还胆大包天，企图混淆是非、蒙蔽圣上和后宫诸位姐妹。臣妾实在不能不想到这是臣妾之过，若皇上要问责，也请以臣妾为首。”

见她颇为自责，情真意切，皇帝稍感欣慰，疑心也渐渐烟消云散，温言安慰了她两句，眸色锋锐，冷冷扫向素心和阿箬：“你们还有什么要说？”

阿箬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素心却还在嘴硬，哭天抢地、磕头喊冤。

皇帝看了一天的闹剧，早就不耐，此刻听她声嘶力竭地吵闹，更加烦躁，沉声道：“全部拖出去，移交慎刑司！”

琅嬅终于按耐不住，起身道：“皇上，您的意思，难道是要连臣妾的素心也一并罚入慎刑司吗？”

“素心适才死死揪着娴妃不放，言语间多有冒犯，多半也涉入其中，让慎刑司问一问也好，免得污了皇后清名。”皇帝的口吻还算平和，气息却微微不稳，了解的人都知这是他不耐、气忿的表现。

琅嬅凝眸冷视他片刻，再也装不出漠不关心的冷静，有怒意逐渐撕开那张假面，流露了她最真实的情绪。

“皇上若是疑心臣妾，大可将臣妾关入慎刑司，何必这般拐弯抹角、指桑骂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