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皇帝果然来了,进到殿中却不见如懿的身影,却见海兰在长窗下做着针线活儿。
见了皇帝,海兰连忙放下手中的绣绷,起身盈盈拜下:“皇上万安。”
皇帝一把扶住她,笑吟吟道:“海兰,你在这里。”
“娴妃姐姐听说皇上要来,想着亲自下厨做几道小菜,这会儿正在小厨房呢。只是没想到皇上来得这么快。”海兰微微一笑如春花含露。
“你如懿姐姐也是,这些活儿交给厨娘就是,还要亲力亲为。”皇帝虽这般说,面色却欣然,转身便要往外走,“罢了,朕亲自去瞧瞧她。”
海兰情急之下一把拉住皇帝道:“君子远庖厨,皇上忘了么?更何况这是娴妃姐姐的一番心意,皇上也不成全吗?”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她粉面微红,连忙松开皇帝的衣袖,低下眉眼:“皇上不若在此稍候片刻,臣妾亲自为您烹茶。”
海兰柔声细语道来,让人不忍拒绝。皇帝只好暂时放下如懿,牵过她的手在榻上坐了。
海兰向着窗外唤了一声,立时便有宫人应声而去。
趁着宫人取茶具的空当,皇帝盯着海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眯起眼睛道:“朕总觉得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海兰心头一紧,不露声色道:“皇上觉得臣妾哪里不一样了?”
“以前你总是很胆小,也很怕朕,无事从不往朕跟前凑,更别说像现在这样与朕共处一室。”皇帝视线飘浮不定,似乎在回忆往事,“朕还记得在潜邸里第一次见到你时……”
海兰瞳孔微缩,心底深处传来一阵隐痛,然而她很快掩去这一瞬异色,牵扯唇角呈出一抹嫣然浅笑,微垂螓首,让自己看上去是含羞带怯的柔婉姿态:“臣妾也记得,那日……只是之后臣妾便没怎么见过皇上了。毕竟皇上身为亲王时亦是勤勉务实、励精笃行,有诸多公务在身,臣妾都省得,是以轻易不敢打扰皇上,只得安分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等着皇上来了。”
“你平日里沉默寡言,朕竟不知你还有这份心。”皇帝看着她娇怯情态不由生了几分怜惜,握一握她的手道,“委屈你了,以后朕一定多多来看你和娴妃。”
海兰顺势将头靠在他肩上,低柔道:“臣妾不委屈,能等着皇上、盼着皇上,也是一种幸福……”
海兰语音还未落下,突然一声刺耳的声响打破了此间温存,吓得她身子遽然一颤,躲进了皇帝怀里。
皇帝连忙搂紧了她安抚,回首看去,竟是进来的宫女不慎跌跤摔了一整套茶具,不由皱眉喝道:“蠢货!连个茶具都端不稳,惊吓了常在,该当何罪!”
那宫女顾不得收拾地上的瓷片,慌忙爬到皇帝跟前磕头求饶:“皇上息怒,常在息怒,奴婢不是有心的,饶了奴婢吧!”
皇帝见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惊惶不安的眼,又听得她声音有几分熟悉,不由疑道:“你是延禧宫的宫人么?为何以纱巾覆面?”
“皇上,她是娴妃姐姐的宫女阿箬,还请皇上切勿怪罪她。”原本在皇帝怀中瑟瑟发抖的海兰突然直起身子,向皇帝求情道。
“阿箬?”皇帝心下愈发疑惑,“你的脸怎么了?”
阿箬闻言,磕头的动作一顿,伤心地哭了起来。
皇帝再问,阿箬也只是一味啜泣不答,好容易止住泪,她颤抖着手揭开了面纱,露出一张伤痕累累的脸。
“你的脸怎么成这样了?”皇帝一惊,旋即沉下脸色,“是谁,谁把你的脸弄成这样?”
阿箬摇着头哭,眼神却似有若无地掠过海兰。
海兰脸色一白,还是道:“回皇上话,是……是……”她用力一咬唇,“是臣妾做的。”
皇帝满脸不可置信,再三确认后,在得到同样的答案后顿时脸色铁青,起身重重一拂袖,怒道:“宫中一向宽待下人,她犯了什么错你要这么打她?便是真犯了错,她也是娴妃的宫女,轮不到你来处置!海兰,朕真没想到你人前人后两副面孔,背后竟是这般歹毒!”
海兰连忙起身跪下,神情张皇无措,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双唇颤颤地抖动着:“皇上,臣妾、臣妾……”
然而皇帝已经背过身不愿听她解释,眸中难掩失望之色。
这时阿箬擦去面上泪痕,磕了个头道:“皇上明鉴,事出有因,奴婢脸上的伤并非全是常在小主所为。今早王公公奉旨前来接我们主儿时,对我们主儿态度轻慢、言语冒犯,奴婢气不过同他争辩了两句,他便对着奴婢又打又骂,大吵大闹着要两位主子给个说法。还放话说若是两位主子不将奴婢处置了,他便要让延禧宫不得安宁。常在小主又惊又怕,在他的恐吓下,不得已打了奴婢。”
“真的是这样?”皇帝将信将疑,态度却逐渐软化下来。
阿箬俯首郑重道:“奴婢怎敢欺瞒圣上,所言句句属实。延禧宫所有宫人皆是见证,还有王公公带来的几个小太监,他们也是亲眼看见的,皇上若不信,大可去问他们。”
皇帝面色阴晴不定,沉默片刻,转身扶起海兰,虽是安抚,声音却沉沉的辨不出情绪:“受了冤屈,怎的也不为自己辩解,倒叫朕白心疼你。”
海兰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寻求庇护,蜷缩着双肩紧紧地依偎在皇帝胸前,一双杏眼泪落涟涟,脆薄如纸的面颊上满是清亮水痕,越发显得楚楚可怜:“臣妾……臣妾也不知该如何说……娴妃姐姐嘱咐臣妾不许说,怕皇上知道了会烦心。所以臣妾、臣妾不敢说……呜……”
皇帝轻柔替她拭一拭泪,口气不觉软了几分:“唉,如懿也是……你们受委屈了。”
“皇上,我们主儿和常在小主都是受了委屈也不敢吭声的老实人,您也是知道的。”阿箬在旁适时添上一句,“王公公素来对着延禧宫不大尊重,主子们都忍了。只是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那不尊重直接就摆在脸上了,上来就给我们主儿好大的难堪,把两位主子都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臣妾不知延禧宫为何突然被关闭宫门,问娴妃姐姐,娴妃姐姐也只是一味叹息不言。而后王钦便趾高气扬地来了,那架势不像要送娴妃姐姐去养心殿,倒像是要把姐姐带去慎刑司一样。”海兰仰起脸,盈盈水眸里满是惶惑,“皇上,臣妾不明白,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皇帝稍有缓和的面色重又阴沉下来,过了半晌,他拍了拍海兰的肩膀,温和道:“朕突然想起来还有事要处理,你同娴妃说一声,朕改日再来看你们。”他似乎有些歉疚,顿了顿,又道,“内务府新制了一批首饰,明儿送过来你们先挑。”
海兰看着皇帝走出殿阁,面上的娇弱之色一瞬褪去,弯腰扶起跪在榻下的阿箬,柔声道:“快起来,今日多亏了你。”
阿箬低着头不敢看她,对这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主子,心中多了些颤抖的畏惧,瑟瑟道:“奴婢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要不是你这般委曲求全,我和你主子又怎得保全?”海兰指尖轻触阿箬面颊,激得她浑身一颤,头越发低了下去,“可怜见的,你可怪我下手重了么?”
“奴婢不敢。”阿箬埋头道。
海兰低叹一声:“但望你别怪我。王钦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你也看见了,当时我也是不得已出此下策。但打也打了,不能让你白挨,总得让皇上知道了咱们的委屈,咱们的日子才能过下去啊。你说是吗?”
阿箬喏喏应声。
“你放心,我一定让太医院调制膏药治好你的脸,绝不让你白受委屈。”海兰摸着她的脸,目光温和而慈爱。
阿箬起身谢过,而后便怯怯退下了。
海兰目光里的温度随着她身影的消失骤然一降,凝成了凛冽的寒气。
此时绿痕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口中道:“主儿,您不是说阿箬不是好东西么,怎的还让她在皇上面前配合咱们,也不怕她整什么幺蛾子出来?”
“她现在还没那个能耐,自然只能听从我们的。”海兰身子往后一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对了,明早把齐鲁给我叫来,我要好好地替她治一治脸上的伤。”
话音刚落,阁内忽地闪进一个身影。
“呀!这是怎么了?”如懿才端着饭菜进来,便见一地散落的瓷片,不由惊呼一声。
海兰见如懿来了,忙站起身迎上前道:“没什么,就是刚刚皇帝来了,端茶的宫女不小心跌了茶盏。绿痕,快收拾了下去。”
“他刚来过?”如懿把托盘搁在桌上,奇道,“这会儿都是用晚膳的时候了,他没留下?”
海兰一边帮着把托盘里的菜取出来,一边淡道:“没,他说还有政务要处理,就走了。”
“行,走就走罢,咱们吃咱们的。”如懿也未多想,盛了一碗山药莲子炖水鸭汤递给海兰,“尝尝,炖了一个时辰的鸭汤。”
海兰见如懿脖颈和额边都汗淋淋的,忙取下绢子替她擦着,心疼道:“瞧姐姐忙得,满头的汗,怎的也不让人给你打打下手,分担分担……”
如懿斜斜晲她一眼,娇嗔道:“适才是谁说想吃我做的饭,现下又来说嘴,真真讨人嫌!”
“我也是心疼姐姐……”海兰瘪嘴委屈道。
如懿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头,笑盈盈道:“你若真心疼我,便把这一桌菜都吃完,别剩下就是。”
二人说说笑笑,用过膳,便一同安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