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用力点头,又悄悄说:“您放心罢,其实方才阿娘分给我的那块饼,我没有吃,都偷偷塞给妹妹了!”
恙祁听得心酸,又暗叹他的懂事,想了想,还是从怀中将剩下的一张饼摸出来递给他:“你拿回去吃,不要再让你父亲发现了。”
那孩子饿得面黄肌瘦,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活也不肯收,最后还是恙祁强塞到他手里:“你再推,让旁人看见了,又要生事。”
他这才只能收下,又跪下来给恙祁磕了头,又坚持道:“还请郎君告知姓名!”
恙祁:“我叫恙祁。”
“恙祁……”那孩子咀嚼了好几遍,不知道是不是将祁字理解为另外哪个意思了,恙祁也没有特意强调纠正。
那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无歙:“时辰不早了,早点入城。”
恙祁见他这回没出言讥讽,反倒有些奇异,笑道:“你不说点什么?”
无歙淡淡道:“有人就喜欢做些蠢事,说了也说不听,本座何必白费唇舌?”
恙祁摸摸鼻子,笑着没说话。
这世间固然有许多恶意,可他不愿因为这些恶意,就否认了善念仁心的存在。
便是为了这一丝善意,他也觉得这张煎饼换得很值。
昆山脚有座何明镇,多年来一直是个平静的小镇,即便旁边就是天下闻名的道门正统,跟小镇百姓似乎也没有太大关系,顶多看见山上下来的道长,他们都会格外客气尊重,以礼相待。
自然,昆山堂堂天下第一道门,偶尔下山采买,也都是按价给钱,公平交易,从未仗着大派势力欺凌平民,是以这些年何明镇百姓都以自己能与昆山紫府的道长们成为邻居而倍感自豪。
不过也仅此而已,道门毕竟是道门,一入昆山道,便是出尘人,与山下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依旧是两个世界。
然而当恙祁和无歙来到何明镇的时候,这个镇子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热闹,人来人往,其中不乏武林人士,道人打扮的也不在少数。
无歙道:“十日之后,昆山紫府会举行玉台论道,定天下道统,广邀天下贤者名士共襄盛举,据说各大门派都会派人过来,临川学宫和天台宗那边,也会有使者前来。”
恙祁:“定天下道统是何意?”
此时二人正坐在茶楼之中,往外观望。
无歙喝了口茶:“你不在,昆山总要有个主事的人,对方身份一日没有布告天下,旁人就一日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总要找个名目出来罢。你自己当宗主的时候,低调得巴不得谁都不认识你,总不能指望别人也与你一般罢?”
恙祁早就习惯对方说话总带着淡淡的讥讽之意。
以无歙的身份地位,能入得他眼的人事的确也很少,玄都山不会有人值得他正眼相看。
虽说一个喜怒无常,但遇上另一个性情很好,基本怎么说都不生气的人,想生冲突也不容易,二人关系似敌非敌,似友非友,一路行来,关系竟也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那里是在作甚?”恙祁忽而听到楼下不远处有官兵在吆喝什么
“施粥,布药。”无歙不会未卜先知,但他想知道的,自然早有人递上消息。
他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送入口中,慢悠悠道:“凌磊接任代宗主之后,逢初一十五,都会派弟子在何明镇开坛作法,宣讲道藏。据说昆山紫府的弟子祈雨十分灵验,如今若逢多日无雨,连沔州刺史都会派人来请他们下山祈雨,昆山门下信徒越来越多,不说别的地方,这何明镇,十有八九,对昆山紫府已是尊崇备至。”
相较于他脸上带着看好戏一般的神色,恙祁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无歙:“想起来了。”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自打被无歙这么一摔之后,恙祁身体虽还有些病弱,但脸上的茫然之态已是一日少过一日,记忆全部恢复也是早晚的事。
无歙看在眼里,也没挑破,因为他不知道恙祁到底想起了多少,此时一见,应该也是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沈峤没有否认,反是叹道:“昆山几代宗主以来,从不涉足俗务,是以无论朝代更迭,皆安稳如初。想想陶弘景,纵是天下第一人,何等惊才绝艳,便因插足政局,以致整个茅山上清派在他身后分崩离析,门徒四散。凌磊这是想做什么?”
无歙挑眉:“恙醉便是这般教导你的?他这种想法,跟缩头乌龟又有何异?若仅仅是他一个人,独善其身也就罢了,但他身为一派宗主,不思进取,反倒成天想着让门派避世消极,再这样下去,昆山还想保住天下第一道门的地位?我看你那个代宗主师弟,反而要比你清醒多了。”
昆山几代经营,方有天下第一道门的名声和地位,历代宗主贯彻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将避世进行到底,绝对不涉入天下局势,恙醉当年武功冠绝天下,也不例外。
后来恙醉接任宗主,更是将这种低调挥到极致,世人只知昆山换了新宗主,这宗主姓恙,其余则不甚了了,恙祁如今跟着无歙四处跑,竟是几乎无人认出他来。
无歙性情张扬狂妄,随心所欲,自然对这种行事风格嗤之以鼻。
恙祁闻言并不生气,只道:“今晚我想寻个机会上山,与凌磊面谈一次,不知无宗主想与我一道上去,还是在山下等我?”
无歙:“为何不等到玉台论道上露面,当众诘问凌磊,夺回你应有的宗主之位?”
恙祁摇头道:“那样一来,昆山的名誉必然大受影响,此事恐怕别有内情,我要先找凌磊问个清楚。”
无歙无可无不可:“哦,那就去问罢。”
天下第一道门威名赫赫,还没几个人敢单枪匹马闯昆山,偏偏他说得就跟今日多吃一碗饭似的,随口就来,浑然不曾放在心上。
他神色漫不经心,手指摩挲过碟盘边沿,那一碟炒青豆立时从四散零落变为整整齐齐三层相叠,每层的青豆数目俨然相同,单是这份用真气隔空控物的功夫,便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恐怖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