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怎么说的？”盛煜问道。
尹颂强没有立刻回答他，他似乎有些疲倦，眨了眨眼睛，迟缓的说：“哦……她冷笑了一声，然后对我说‘你还管他是死是活’”
“你又怎么回答的？”盛煜追问他。
“我……我说了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哦，我想起来了，我说‘那到底是孟老先生和大小姐熬干了心血才创下来的家业，无论如何都还是要守住的，要不然老先生，老夫人在天之灵，也难安心。”尹颂强的眼皮子再次耷拉下来。
盛煜叹道：“大小姐心里是很牵挂的吧。”
“唉……当然了，大小姐那样骄傲的姑娘，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唯独在早已去世多年的大少爷这两个孩子身上，她是磨碎了自己所有的骄傲，她不是个好人，但是她是个好姐姐，是个好姑母……她心里，还是很爱很爱孟幸哲的……”尹颂强低垂着头，不禁想起来了当年孟老夫人病重之时，嘱咐他说‘萍诗是我最珍爱的孩子，她有时候做事情鲁莽，你以后要多多提醒她，修云的那两个孩子你要多管教，还有林兰，她可一定得找个好人家，别像萍诗一样’。
盛煜叹了口气，说：“是啊，她的亲人，是她坚固外壳之下的柔软。”
尹颂强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说：“好啦，言归正传吧，孟幸哲那边是几个意思？他怎么打算的？”
“且看局势走向吧……万一有转机呢？也说不定。况且他也不傻，心里是明白的，况且全中国资本家多了去了，顺着他们走也差不多。”
尹颂强反驳他：“还能有什么转机？重庆谈判也谈不拢，去年十一月，蒋夫人不是去了美国吗？杜鲁门上台以来，大量压缩援华款项，她去美国希望多拨点钱，结果国内形势突然逆转，反倒受了杜鲁门的羞辱，说她‘到美国来是为了再得到一些施舍’，给了好大一个没脸。”
盛煜沉默了一会儿，说：“得啦，还是那句话，他不是傻子，这我倒是相信的，况且还有别的股东，不会让他胡来的，我前些日子回去一趟，问了他，瞧他挺明白的，你叫大小姐不用忧心了。”
“好…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盛煜看向他，淡淡道：“我？就留在香港呗……说起来，还要感谢大小姐当时的‘流放’呢，倒是让我在香港扎下根来，你来早了，明天芷涵就带着孩子过来了。”
“孩子……挺好的？”尹颂强犹豫着问，眼睛微微闪烁。
“挺好的。”盛煜平静的看向他，不知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里面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你跟傅小姐过得怎么样？”
“我们……我们很好。”尹颂强眼底的光彩忽然黯淡下去，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说，“蕴楚前几天流产了……”
这是盛煜没有想到的，他恨不得自己没问过这个问题，尴尬的耸耸肩，说：“哦，真不幸。”
尹颂强没有说话，他一杯又一杯的喝着杯子里的苦茶。
——
一九六二年，夏
美国，檀香山
盛煜身处在尹颂强的书房里，这里光线明亮，玻璃窗户既长又宽，使得从早上太阳升起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都有温暖金黄的阳光照射进来，外面正对着青石板路， 从这里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几棵高大茂盛的梧桐树，明媚的阳光透过或深或浅的绿色叶子，在地上洒下金黄点点，如硬币反光。
窗户的两侧有两个比尹颂强还高出一个头的书柜，这屋子的举架本来就高，书柜上方还有各式各样的陈年文件堆积。办公桌也是很宽大，不同于孟萍诗所钟爱的弧面翻盖式写字台，尹颂强的办公桌很是平常朴素，大气自然，同书柜的风格一样简练，不像孟萍诗的书房，到处都是雕塑鎏金以及各种或古典华丽或夸张繁复的纹饰。
尹颂强的办公桌很整齐，盛煜走过去，除却一些文具，他只看见了两本整齐放好的书，他轻轻拨弄开，一本是《居里夫人自传》，一本是《飞鸟集》。
盛煜对科学研究不感兴趣，把《居里夫人自传》推到了一边，打开《飞鸟集》，随意翻动起来，书的中间位置夹着一个书签，他用手撑开这两页，优美的诗句在他眼前，他不禁觉得心情开阔起来。
这时，尹颂强进来了，盛煜松开手，将两本书摆回了原处，接着看向这个书房的主人，感慨的对他说：“你可真是个老头子了，两三年没见你，你竟然须发皆白。”
尹颂强确实老了，老了许多，头发和胡茬都白了，他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体检出来的也只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功能衰退而容易有的疾病，例如心脏功能衰退，血黏。
他勉强笑了笑，说：“我可指不定哪天就去见上帝了……那么你呢？你还好吗？”
盛煜垂了垂眼帘，说：“我身体都还好，还算是硬朗吧……倒是你，你怎么不好好配合医生吃药呢？”
尹颂强笑了笑，说：“那就好……唉……是蕴楚跟你说了点什么，让你来劝劝我按时吃药什么的，是不？……你不用担心我，我都活了快七十年了，早就是老头子了，这人呐，该看开就得看开，吃那些药顶什么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能不明白吗？活一天少一天啦！我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一趟重庆……落叶归根，那到底是我的故土。”
“你好好吃药，多多吃饭，多活几年……说不定就能有机会回去啦，故土难离，十年二十年前，我可从来没想过上海，但是现在，它却总进我的梦里。”盛煜眼眶有些湿润，他擦了擦眼睛。
“我……恐怕是回不去了……”尹颂强扯出一个笑容，“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兴许能回去也不一定，可回去做什么呢？故土大变样了，早已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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