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走出LMNL算法中心实验室的大门，我没有回头。十年的心智付出，都抵不过一个国籍背景，懒得道别，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真正接纳过我，对，从来都没有。
走在异国的街道，没有了往日的忙碌，第一次真正以外来人的心态去看这里的一切：过往的行人，有着和我完全不同的脸孔、肤色和头发，说话的腔调和表情也透着生冷，就连路两边的树也有别于家乡的银杏、白杨......
突然，我摇摇头笑了，算是对过往的小结吧。我甩一甩头发，告诉自己，我要回国回家，回到那个有着和我相同血脉气息的地方。我的国是中国，可我的家在何方？
我的心沉了一下，反复地问着自己，我该回到哪个家？爱我的父母早已不在，就连房子也早已在我出国时卖给了他人。至于那个混蛋，我抱紧了自己的胳膊，身体的轻微抖动提醒着我曾遭受的痛，我不停地轻声给自己说，“蓝洋，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没事的，没事的。”
语言有时是最没有用的东西，理智也是。我嘴里骂着混蛋，脑子里却满是他那张渐渐模糊的脸，我越想看清，越是模糊，我抱着头蹲在了地上，用力按压着自己的脑壳，几秒，也许是十几秒之后，脑中的另一张脸慢慢清晰——大鹏？
“俺要造世界上最牛叉的航天飞行器！”他站在教室课桌上涨红着脸操着一口“海蛎子”口音宣誓的画面闪过，我“噗嗤”乐了，这个傻瓜。
我打开手机，翻到他的电话，在拨出的那一刻，他的耳朵被一个一手叉腰的女人揪着的画面闪过，我合上手机站了起来，迎着陌生的脸孔机械地走着，就像多年前走在高新技术开发区的街道上一样......
柏油马路街道，如一条条青色带子，纠缠交错地飘荡在土黄色的坡地上。“高新技术开发区”的路标如同插在斑秃脑袋上，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和我待会要见的大鹏同学一样，放着好好的国企主管不做，自己跑到这个鸟都不愿意呆着的地方搞什么机器人研发，疯子，真是个疯子。
“蓝洋？你真打算出国了？”
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看是大鹏，我挤出了一丝笑，白他一眼，“要不能怎么办，婚也离了，家也没有了，再呆下去也没意思。”
“也行，换个环境，给你。”大鹏递过来一个信封，我没有接，只是看着他的脸。
他挠挠头，“这里有一张10万元储蓄卡，别想好事，这是借你的，发迹以后必须还，连本带息。”说着，他就把信封塞到了我手里。
“行了，我去忙了，你也早点回吧。”他没有给我更多说话机会，只留一个背影渐渐变小，最终成为一个小黑点消失不见。
一阵风卷起地上的树叶甩打在我的脸上，我眯起眼睛，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家似乎有了重新的定义。
02
48小时后，我出现在那个背影消失的地方，但却没有了熟悉的味道。“高新技术开发区英才街”的路牌还在，我踮起脚尖儿，抬起头向上推了推眼镜，确认过路标上“英才街”三个字，呼吸开始变得局促起来。我将手压住胸口，眼睛早已从街道左边扫过，又转到了街道的右边，林立的高层建筑渐渐被撕开一个角……
“大鹏，把你地址给我，我把那十万元钱给你汇过去。”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在我“喂，喂”两声后，终于传来了那满是“海蛎味”的口音，“不着急，俺现在做得可大了，算俺提前付给你的工资，等你什么时候想回国了，我们一起做，这买卖俺赚大发了。哈哈，俺要忙了，就这样吧。”
没等我开口，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那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通话。这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什么声音？嗯，独角戏？这不是我的手机铃声嘛，天哪！真的是大鹏的电话。
我屏着气息，按下接听键，轻轻地说一声，“喂，你好！”
电话里依然是爽朗的笑声，“这称呼太见外了，太见外了，俺需要向你请教技术方面的问题了......”
我忍着笑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请教，我现在就在英才街路口，你十分钟不到，我就走了。保证说到做到。”挂断电话，我的嘴里哼起了不知道是什么歌的调调。
街道似乎窄了一些，两边的高层建筑外墙玻璃在阳光中有些晃眼，我用手挡住阳光，想仔细搜寻一些熟悉的味道，突然，高楼上大鸟状的东西飞过，我的心里猛地一惊，不会是大鹏飞来了吧。
我被自己的神神叨叨给逗乐了，伸开双臂，做一个拥抱的姿势，“大鹏，我来啦。”
“蓝洋，真的是你啊。”伴随着“吱嘎”的急刹车声，劳特莱斯车里传出一个泛着“海蛎”口味的声音，“快，上来！”
我的脸一阵阵发烧，干咳一下，上了车。
“蓝洋，你变了，什么时候学会搞突然袭击啦，哈哈，不过俺挺开心的。”那个夸张的“俺”的方言，让我心里暖暖的，这就是“家”？
大鹏兴致勃勃地领我参观他的工业机器人实验车间。只见车间里有很多台机械手，它们握持不规则的轿车车门，上下左右任意翻动，可以将车门固定在任何角度。
“我们自主研发的汽车生产线龙门机器人输送系统已达到国际先进水平，国内很多汽车生产商已经是俺的合作伙伴。”大鹏有点自豪地对我说。
走进另一间车间，车间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各种飞机模型，技术人员正在进行智能组装模拟实验。
“想不到你真的在进军航空事业！”我不禁回忆起当年对他的嘲笑，这句话也是对大鹏表示歉意。
“飞上蓝天，是俺从小的梦想。小时候，俺家住在小岛上，几乎与世隔绝，每天面对的是漫无边际的大海，俺特别羡慕天空上自由飞翔的海鸥，正因为如此，老爸在俺上学时，把俺的学名叫做高大鹏。”
“咱们国家航空制造业处于刚起步的状态，国外又是严格的技术封锁，俺想在装配技术的空白领域做出突破。”
一提起飞机制造，大鹏滔滔不绝，他接着又说：“特别是配合航母的国产新一代舰载机的技术提升对国家来说，具有战略意义，咱一定要做出贡献。你是算法专家，就留下来和俺一起干吧！”
我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暖，我瞥了他一眼，“大鹏，你这些年事业发展挺顺的，家里怎么样？”
“唉，别提了，十年前，俺这企业差一点死掉。当年政府扶持高新技术企业，银行给俺提供了一笔贷款，没有想到老婆冒用俺的名义私自挪用一百多万，用自己的名字买了房子，然后就和俺离婚了。”
惊心动魄的事，让他说得轻描淡写。
“很幸运，厂子刚好接到一笔大订单，有预付款还有丰厚的利润，企业不仅度过了难关，并且从此走上良性循环之路。这些年，俺吃住在厂里，企业就是俺的家，没有精力考虑个人问题啦。”
我决心全力以赴，只为内心的温暖。作为精通算法的我，是他目前他最缺的人才。
当时，大鹏领着科研人员正在研究飞机壁板打孔技术。国内飞机壁板打孔全要靠人工，与国外的机械操作精度差距相当大。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大家一起对智能机械手进行改进，优化算法，最后终于把极特殊位置外的曲面壁板的打孔精度提高到微米级别了。
大家兴高采烈之际，却迎来当头一棒！接到飞机装配正式招标书，一看傻眼了！按照飞机装配的作业条件，我们的机械手方案根本行不通，操作空间不允许，而且壁板高精度打孔必须全覆盖。
方案要推倒重来，时间有限，怎么办？
03
“走，到海边散心去！顺便搞点海鲜犒劳你。”大鹏见我气馁，便提了个建议。
汽车开到比较偏僻的海滩，大鹏戴上潜水镜，让我守着空水桶在岸边等候。不一会功夫，他捕捞了一大堆海胆、贝类等海货回来。他转过身，又朝稍远一点的礁石处游过去。
“哎呀，太吓人！”大鹏回到岸上，把网兜里战利品往水桶里一倒，张牙舞爪的八爪鱼拼命往上爬，我有点慌张。
“哇塞，找到了！找到了！”大鹏本来用手护着我，突然一激动把我抱起来大喊大叫。我一下子僵在了那里，他松开我，搓搓手干咳几下，“太高兴了，终于找到解决方案了，那就是’八爪鱼爬行机器人’！”
“都怪俺，本来看国外资料提到过爬行机器人，但这么多年让机械手给俺思维搞僵化了，为什么光用手啊，让机器人爬到机身上去，不就解决操作空间问题了嘛！”
“是啊，机器人可以爬到任何位置，所以精度全覆盖也不是问题了！”我也很激动地补充道。
“光滑机身的爬行可以用柔性轨道解决，算法有难度吗？”大鹏问我。
“我们原来已经解决了在飞机表面复杂曲率的情况下，如何准确地找到法线位置，这个算法没有白做，再配置一个新的爬行控制系统就OK了。”我回答说。
我们俩回到办公室，一个通宵就把设计方案的框架搞出来了。经过公司科研队伍的不断改进完善，中国自主研发的第一台数字化飞机打孔机器人诞生了！
八爪鱼爬行机器人在预先铺设好的轨道上可以灵活到达需要打孔的位置，精准地完成打孔操作，操作的精度公差相当于不超过十分之一根头发丝的粗细，这在国际上已经处于领先水平。
紧随爬行机器人其后，机翼输送智能机器人、机器人智能安装平台、垂尾柔性装配系统，我们公司一个又一个的先进技术被应用于祖国的航空航天事业。
在某军用飞机制造基地，CV01舰载机装接一次性试验成功。海都机场，中国新一代大型喷气式客机在此首航成功。这里面，有我们的智慧与汗水，大鹏更是功不可没。
在海滩上，我和大鹏光着脚丫走着。突然，他转过身按住我的肩膀，“蓝洋，在这里扎根吧，无论事业还是生活，俺都需要你！”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仰起头看着上空的海鸥，“看，那一对海鸥……”他一把拽过我，抱住我，“好，俺们一起看海鸥。”
海鸥掠过，那“伊欧，伊欧”的叫声回旋飘散在海洋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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