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眼前是灰白的墙壁。上面挂着一面“UN”旗。哦,你意识到是在国际空间站内。
你乏力地爬出睡袋,单人舱的苍白灯光让你睁不开眼。换上舱内服,打开舱门,是熟悉的走廊。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看一眼手表,现在是休斯顿时间下午一点。不过对于你们这些旅居太空的人来说,地球上任意一点的时间都没有意义。你的妻子——应该正在为从幼儿园回来的儿子准备午饭。
透过舷窗,望向地球。你看见了恶魔。
下方正处于黑暗之中。但这不全是黑暗——以往,城市的灯光,使得是东亚沿海、日本列岛、朝鲜半岛彻夜处于淡黄色的微光笼罩中。但现在,几乎看不见城市的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个升腾而起的巨大火球,即使透过大气,我也能清晰地看见巨大的暗红色的灾厄之火,仿佛从地狱爬出的鬼怪。我大概辨认出,北京、上海、东京、大阪、开城的位置——它们现在都被火球所笼罩。
核战争。
核战争爆发了。
空无一人的太空站内,你打开收音机。但什么都听不清楚,只有无尽的白噪声,让人联想到数十年前老电视丢失信号的雪花屏。可以理解,第一轮的攻击已经摧毁了绝大多数主要城市,通讯自然瘫痪。
遥想起一个月前,被送上这里前,总统亲自接见你。他告诉你其它宇航员都返回了地球,联合国认为还是需要派一个人执勤。于是,你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场核战争的幸存者,也很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了。
你又抱着一线希望调试各种仪器,发现统统丢失了信号。
那只能说明,不管第一轮攻击是谁挑起的,对方的核反击也相当凑效。至少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航天中心幸存。
此时,下方的火球数量不断增多。仔细辨认,能依稀看见导弹发射后留下的细细白烟。它们如蛛丝般细密的笼罩在地球上方。每一根丝线,都是恶魔的长矛,是死亡的足迹。
在地球上的人看来,你就是距离这场战争最遥远的人——是啊,在数百千米的外层空间上,像上帝一般俯视着地球上的惨状,甚至还有心思端来黑咖啡。哈哈,真有趣呢。
你之所以如此镇定,是因为这场战争,人人都知道迟早会爆发。你也大概理解那些看着你走进火箭的人,为什么会一脸厌恶。因为你能够逃离死亡,你是死神的弃子。
同样的,你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类。你无法返回地球,那里早就变成了一片核辐射的海洋。几天,或者几个月后,老鼠就能成为地球的霸主。
你默默地走进送自己来的那台单人航天器。想去兜风——就像半年前,独自开着那台道奇公羊,在西海岸的公路上飞驰。身旁是在阳光下闪耀的大海,耳边是那首《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
你脱离了空间站,带上了足够一个月的水和食物。舱内的自动循环机能解决氧气的问题。
目的地是月球。为什么要去呢?你自己也说不出来。
几乎是故意地,你没有将飞行器保持在月球轨道上。
但没有意识到你比自己想象的更惧怕死亡。
见过减压病患者么?
他们被终生锁在巨大的铁肺中,由机器代替他们的肺进行呼吸。直到它们的心脏停止跳动。他们所看见的最多的景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恐怕都是如雪般洁白的天花板吧。
而现在的你,就像一个减压病患者一样,躺在沙地上。下半身被薄薄的沙土所掩盖着。
你无法移动。透过玻璃面罩,你看见手腕上气压计的指针一点点地移向表盘上被标红的区域。宇航服中用以补救失压的氮气和氧气早已耗尽。肺部的舒张,随着每一次吸气,吐气而变得愈发困难。
很幸运的,你处在环形山的山坡上。目之所及,是大大小小的撞击坑。还有无穷无尽的,真正意义上的荒漠。夜空,比你在地球上任何地方所看到的都要澄澈。数以万计的恒星,布满了穹顶,映在你的虹膜上。漫天星光,如来自数万光年外的孤独旅人,在你的眼眸中找到了归宿。
方圆几十米的范围内,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航天器零件。瞧,仍在闪着低温警报的电池模块距你只有三步远。有了它,你就有生的希望。你努力的挪动身体,可乱动除了让气体泄漏的更快没有任何意义。你放弃了。
恒星迟迟没有从地平线上升起——可就算有了光和热,你也会因失压而死。你在大脑中胡乱地翻找,终于想起这颗行星的轨道上还有其他国家的航天器——用于测绘的卫星也许会发现你。苏联的“农神”号,或是来美国的“和平”号……
在来到这颗星球前,你曾无数次地背诵轨道卫星的运行周期。很抱歉,两万公里之外,行星背面的探测器不可能来找你。因为故乡已经成为炼狱。它们向地球发去的一切信号,都不会得到回复,而是成为飘荡在太宇中无意义的代码。或许再过几个月,当这些最后的文明产物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就会想刚才的你一样,化为碎片。像是数十万年前,映在第一个抬头望天的猿人眼中的苍穹。
可能再过几百年,人类文明,恐怕就只剩下堆堆废墟和一缕飘向虚无的孤寂。
你绝望了。
你双手四处摸索,希望能找到些能快点结束自己生命的东西——或许是航天器外壳的碎片,或许是折断的通讯天线。但你却摸到了一个完整的长方体。哪怕你的指尖已经因寒冷而麻木,也能判断出这个物品几乎毫发无损。
你举起它,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出这是一台体外携带的信号中转器。通过它放大功率,你可以和太空站内的同伴通话。上面还存有几首音乐,是离开地球时储存在里面的。
打开收音频段,耳机里传来的是一种最让宇航员所恐惧的声音——杂乱的白噪音,混合着从遥远的星体传来的杂波讯号。这代表着你已经同世界上所有的人类断绝了联系;或者说世界上所有的人类都和你断了联系也未尝不可。
恐惧充满了你的内心。但你不知道,你所害怕的,是孤独的死去。
你不愿再听,因为这样的声音会在临死前给你精神上无比痛苦的折磨。
还有几首歌呢。你想。
音乐响起,伴随着有规律的电池警报。这使你想起老式的唱片机。
《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与最后一支歌。
电池接近衰竭,音乐渐渐被掩盖在嘈杂的电波下。你闭上了眼睛。
就像显像管电视丢失信号时的雪花屏一样,耳机又一次中充斥着噪音。
点点繁星化作雪花,深邃的太空换成了儿时淡蓝的天幕。
你踩在如天鹅绒般柔软的雪地上。
电量耗尽。雪花变成了白色的虚空,白得像阿拉斯加冬日的雪原。
气压计指针越过了红线。
你被寂静包围。
恒星的第一抹光芒从地平线上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