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书白
1.
他偶然回头，看见的是那平原一路铺至天边，女子身后高城屹立，天地带着秋日独有的枯黄，女子红衣驾马，独立于那带着旧色的原野之上。她似乎是在送别，又似乎是在等候。清瘦的脸轮廓分明，细长的眼里从容平静。
他此生见过女子无数，却从未有一个人，美得这样惊心动魄，落入眼底，直冲心底。
2.
“那你呢？”柳雪阳回过神来，“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卫家儿郎回来。”楚瑜坚定地出声，“他们若平安归来，我接风洗尘；若裹尸而归，我操办白事。他们若被冤下狱，我奔走救人；若午门挂尸，我收尸下葬。”她的声音平静，所有好的坏的结局，她都已经说完。她看着柳雪阳，在对方震惊的神色中，平静地道，“身为卫家妇，生死卫家人。”
3.
“勿忧勿惧，待君归来。”一瞬间，仿佛有人立于他身前，将那千斤重担扛了起来。
卫韫颤抖着唇，捏着那张信纸，许久之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残阳如血，他手中的家书，犹有千金。
他该回去。
哪怕父兄已去，然家中犹有老小，待他归去。
4.
“为什么……”
为什么这苍天不公至斯。
为什么这世间薄凉至此。
为何英雄埋骨无人问，偏留鼠狼云锦衣？
然而这些为什么，楚瑜无法回答，她只能抱住蒋纯，任她的眼泪沾染衣衫，然后慢慢闭上眼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让蒋纯感到更温暖一些。
纵然温暖如此微弱，她却仍想以身为烛，照此世间。
5.
“这世上所有的普通人，都是心怀善良，却也趋利是害。谢玖、姚珏、张晗、王岚，她们的选择并没有错。可有人牺牲当了英雄，有人当了普通人，那自然要有人，来当介于普通人与英雄之间的那个人。追随敬仰着英雄的脚步，将其当作信念，维护它，保存它。”
“这条路很苦。”
“可总得有人走。”
总得有人牺牲，总得有人付出。当一个普通人并不是罪过，可付出更多的人，理应获得尊敬。
6.
在触及那女子如带了秋水一般的双瞳时，卫韫告诉自己——他是卫家仅有的脊梁。所谓脊梁，便是要撑起这片天，护住这屋檐下的人。纵然他有大仇未报，纵然他有冤屈未伸，纵然他有青云志，有好年华，可这一切，都该是他自己去拿、自己去争。而他卫家的女人，就该在他撑着的这屋檐之下，不沾风雨，不闻烦忧，只需每日高高兴兴问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贵女的新妆又在华京盛行——正如他父兄在时那样。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楚瑜。然而听了这话，楚瑜却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带了几分骄傲：“这些话——等你长大再同我说吧。你如今还是个孩子，别怕，嫂子罩着你。”
7.
一面是生者的浮华盛世，一面是死者的寂静无声；一面是华京的歌舞升平，一面是边疆的白骨成堆。这一道宫门两边，仿佛是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卫家那一百三十二位已经故去的人，带着两位未亡人，平静地看着宫门内的他们，似乎在问——
良心安否？
8.
七月二十七日，长兄大婚，却闻边境告急，余举家奔赴边境，不眠不休奋战七日，击退敌军。当夜摆酒，余与众位兄长醉酒于城楼之上，夜望明星。
余年幼，不解此生，遂询兄长，生平何愿。
长兄答，愿天下太平，举世清明。
众兄交赞，余再问，若得太平，众兄欲何去？
兄长笑答，春看河边柳，冬等雪白头。与友三杯酒，醉卧春风楼。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不过凡夫子，风雨家灯暖，足够。
9.
——没有谁的眼泪会为谁流一辈子，所有伤口终会愈合。那些嘶吼的、痛哭出来的声音，就是暴露于阳光下的伤口，看上去狰狞狼藉，却也恢复得最快最容易。最难的是那些被藏起来舔舐的伤口，它们在暗处默默地溃烂、发脓，反反复复地红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10.
楚喻应了声，却没动。卫韫抬眼看她，才听她道：“小七，咱们都会长大的。”
长大了，就是要把这个曾经以为纯善或者纯恶的世界，变成善恶交织；要在一片混沌里，小心翼翼地维持那一片清明。
11.
“其实人这一辈子，不过是在求一个心上的圆满。如果一个人的心是满的，他就能看到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卫韫慢慢出声，“心不满，拼命想要求什么、执着什么，就会被蒙住眼睛。要么看到纯善，要么看到纯恶，甚至善变成恶，恶变成善。”
12.
“一个人作践另一个人的感情，能作践到什么程度？不喜欢无妨，可不喜欢一个人，却也不放开一个人，一定要将她拉扯在身边，一直逼到她死，这才是天大的作践。所以啊，喜不喜欢这件事，你别强求。”
“不把自己的心放在别人脚下，也就不会被作践了。”
13.
“一个国家总有蝇营狗苟之辈，有争权夺利之人，然而也要有人愿意牺牲，才能维持一国盛世。若这人一定要在我等之中选择，”楚瑜平静地开口，抬眼看着卫韫，“愿始于楚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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