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来怡婷会在日记里读到:“如果不是刘庸和影剧版,或许我会甘愿一点。比如说,他可以用阔面大嘴的字,写阿伯拉写给哀绿绮思的那句话:你把我的安全毁灭了,你破坏了我哲学的勇气。我讨厌的是他连俗都懒得掩饰,讨厌的是他跟中学男生没有两样,讨厌他以为我跟其他中学女生没有两样。刘庸和剪报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
2.
她们是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娃娃,她们都知道,如果一直剖开、掏下去,掏出最里面、最小的俄罗斯娃娃,会看见娃娃只有小指大,因为它太小,而画笔太粗,面目遂画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糊了。
3.
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4.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
5.
一直到很后来,刘恰婷在厚厚的原文画上马路边红线船的荧光记号,或是心仪的男孩第一次把嘴撞到她嘴上,或是奶奶过世时她大声跟师傅唱着心经,她总是想到思琪,疗养院里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思琪,她的思琪。做什么事情她都想到思琪,想到思琪没有办法经历这些,这恶俗的连续剧这诺贝尔奖得主的新书,这超迷你的平板这超巨型的手机,这塑胶味的珍珠奶茶这报纸味道的松饼。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到思琪,当那男孩把嘴从嘴上移到她的乳上的时候,当百货公司从七折下到五折的时候,出太阳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她都想着思琪。想着自己坐享她灵魂的双跑胎注定要永远错过的这一切。她永远在想思琪,事过境迁很久以后,她终于明白思琪那时候是什么意思,这一切,这世界,是房思堪素未谋面的故乡。
6.
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
7.
她眼看那些被饮料的汗水濡湿的小纸条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你把血擦干净。她只知道爱是剥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纽扣。爱只是人插进你的嘴巴而你向他说对不起。
8.
她不知道谈恋爱要先暧昧,在校门口收饮料,饮料袋里夹着小纸条。暧昧之后要告白,相约出来,男生像日本电影里演的那样,把腰折成九十度。告白之后可以牵手,草地上的食指试探食指,被红色跑道围起来的绿色就是一个宇宙。牵手之后可以接吻,在巷子里踮起脚来,白袜子里的小腿肌紧张得涨红了脸,舌头会说的话比嘴巴还多。
9.
什么样的关系是正当的关系?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每天读书,一看到可以拿来形容她和老师的句子便抄录下来,愈读愈觉得这关系人人都写过,人人都认可。有一次,一个男生写了信给她:“星期二要补习,每次骑车与你擦肩而过,渐渐地,前前后后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个星期都灿烂起来。”——她当然知道是哪里抄来的句子,可是连抄也奢侈。她真恨他。她想走到他面前说我不是你看到的圣女。我只是你要去的补习班的老师的情妇,然后狠狠咬他的嘴。她渐渐明白伊纹姐姐说的:“平凡是最浪漫的。”也明白姐姐说出这话的沧桑。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乎凡,又如何正当?她只能大量用古诗词,西方的小说——台湾没有虚构叙事文传统,她就像她们的小岛,她从来不属于自己。
10.
你是从哪一个星系掉下来的。你一定可以原谅我开车从店里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市放过的一颗星星还亮着,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见日出了还是要去店里,看着店里的电子行事历就在心里撕日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见你了。到最后我竟然看见星星就想到你,看见太阳也想到你。
11.
如果姐姐能用莎士比亚来擦眼泪,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亚擦掉别的东西,甚至擦掉我自己。莎士比亚那么伟大,在莎士比亚面前,我可以用数学省略掉我自己。我现在常常写日记,我发现,跟姐姐说的一样,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当我写下来,生活就像一本日记本一样容易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