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二十六年春,尚粉黛爬满梢头。
风中夹雨,花间起雾。
……
朱雀大街旁的某条小巷子里开有一家小铺,名叫寒舍,人尽皆知,十分有名。
那铺子倒也没什么特别,就是贩卖些稀奇玩意儿。
但那寒舍店长却是生的八面玲珑,十分讨喜,一袭赤红的长裙更是衬得她活泼跳脱。
方圆几里的父老乡亲们都喜欢到她店里去嘎山湖,说那里清静悠闲。而她倒也是乐在其中,为来客们煮上一盏茶,静静的听他们讲这些人间趣事。
门口檐角挂着几串白玉铃铛,在微风中轻轻碰撞着,甚是清脆悦耳。
不过说起这寒舍店长,她和那白家幺女也是颇有缘分。
这无人不知,白家家长可是求了好几年才求来了这么个女娃子,本是想着好好娇生惯养着的。
没成想,这女娃唯独偏爱医术,随着年龄的增长,竟是越发变得言笑不苟。
可单单对着那寒舍店长,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像是坚冰化成了春水。
“姐姐”“姐姐”的,叫的可甜了。
……
春末满城风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止。
窗外铃铛叮当作响。
一个雪白的小团子就这样裹着春风,轻易地滚进了秦兰的生活。
……
“小家伙是来买东西,还是来闲聊的呢?”
秦兰望着眼前那个狼狈的小姑娘,轻轻笑出了声。
白萧连忙站直,整理好衣裳,对着店长拱了拱手,脸微微有些泛红,撇过头清咳了两声:“都不是,我是……我是来避雨的。”
“哦,是吗。过来喝杯热茶吧。”
“不,不用了……”
“来嘛来嘛。”
秦兰笑得像个老奸巨猾的火狐狸,直接把白萧拉到桌前,按着肩膀让她坐下,轻轻将一杯春茶推到她面前。
白萧正襟危坐,耳朵却更红了。
窗纸隐约透进些潮气,花香郁郁,晨风清凉。
秦兰在她对面坐一下,品了口茶,问:“说说吧,小家伙下雨天偷偷溜出来干什么呢。”
白萧有些拘谨地拿起茶杯,也喝了口,目光微微有些躲闪。
“唔……吾听闻那岚山的杏花一落十里,花瓣雪白,末尾还缀了点红,好看得紧。便想着改天有空,一定要去瞧瞧。”
或许是心中的悲愤压过了尴尬,她话渐渐的多了起来,沮丧的抱怨道:“可是您瞧,都快春末了,这杏花该谢了,家父还是没有带吾去看,我就自己跑出来了。结果偏偏不巧,碰上个雨天……”
说着,眼眶竟还微微泛红,有几抹碎光盛在其中。
秦兰:“……”
她微微叹了口气,心道,小孩子果然还是小孩子啊,心思根本藏不住。
况且,她向来对哭泣的小孩子没辙,甚至还有些反感。
但……
秦兰看着眼前,这个攥着衣袖,用力忍住哭声的雪团子微微眯了眯眼。
心中毫无负担补充完了后半句话:可这种长的粉雕玉琢又看着极为乖巧听话的孩子,总得给他们点特权。
咝……要好好哄哄啊……
说着,秦兰会心一笑:“那你可真碰巧来对地方了……跟我过来。”
秦兰起身打开后面绘制精美的屏风,朝里间走去,白萧连忙放下茶杯跟上。
“嗯,我今天心情不错,看你有缘,给你看点好东西,可不许说出去啦~”
“哦,好……”白萧低着头轻声应道,眼睛却不住好奇地偷偷瞄向四周。
这是一条深不见底的走廊,一根根被烛台端着的蜡烛摆在墙角,散发着幽幽的火光,走廊的两侧是一扇扇房门,上面雕着各异的物品,映着烛灯,在墙上投影下怪异的图案,神秘极了。
“就是这个。”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秦兰在其中一扇门前驻足。
那门上刻的是……一树杏花?
就只听秦兰微笑着说道。
“请吧。”
接着轻轻推开了眼前那扇雕花木门,门后俨然是一山开得正烂漫的杏花林。
那⼀树树粉红嫩瓣,端庄且浪漫,在没有樊篱与栅栏的旷野⼭巅怒放了,细碎的花瓣被春风拂落,飘飘然洒向大地。
薄薄岚烟穿梭其中。
就宛如传闻中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一般。
白萧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秦兰在一旁靠着门,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现在开心了吧,别板着个脸,多笑笑,来,叫声姐姐听听。”
她本是本着逗逗的白萧的意思,未曾想要答复。
可她得到了……
那团子转过头,笑着对她叫了声:“姐姐~”
几缕青丝飞扬在空中,花瓣儿随风起舞,淡淡的芳香扑面而来。
那女孩甜甜的笑颜,在后来更为漫漫的长生中,被她永远印刻在心中,再也没有消散过。
……
薄雾朦朦,杏花十里见春风。
我揽花自赏。
……
“来了?”
秦兰撇了眼来人,又低头熟练地泡着春茶,推到桌前。
“店长。”白萧微微点了点头。
“说说吧,今天就想去哪儿玩?”秦兰支着头,目光百无聊赖地落在桌上。
白萧轻轻“啊”了一声,问:“你又知道了?”
“不然呢?”秦兰郁闷说:“你那次还不是因为这种事,自从上次我带你去看过杏花之后,只要你爹不守信用不带你出去玩,你就来找我。”
“整天听大人们聊天也很无聊的,好不容易来个小孩子,居然还这么闷,活泼一点,多来找我玩玩吗。”
白萧也囧着张脸,撅起嘴嘀咕道:“所以这不来找你了吗?”
“撒娇没用。”秦兰死不松口。
白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撒娇了?
“本来吗,就是上次他没有带我去看杏花,想去弥补我一下,带我去别地玩玩的。”
于是,今天早上白萧穿戴好后就去找她爹履行约定。
果不其然,她爹……
明显又忘了,低声细语的对她抱歉道:“囡囡啊,爹爹今日实在是有事情忙不过来,下次一定,好吗?下次一定。”
说到这儿,白萧满脑子就只剩下一句话:老爷子,你可真忙啊。
她翻了个白眼,抱臂坐在桌前。
“人家皇上都没他忙吧,整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走私吗?就他那脑子,也不知道是他走私别人,还是别人走私他呢!”
秦兰听闻终于轻笑一声,弯着眼睛训斥道:“大逆不道,小心被抓起来。”
“你要是进去了,我可没法子神通广大的把你给捞出来。”
白萧也笑了笑,顺着她的话接到:“姐姐不是神仙吗?神仙也不能把我捞出来?”
秦兰微微顿了一下,随后又勾起唇:“小家伙,话本看多了吧……”
白萧把身体往后靠了靠,还以为对方又要说她胡思乱想了。
但……
秦兰放下手中的茶具,插着腰,狂妄的说道:“话本里的神仙哪有我好看~”
白萧:“……”
她就知道自己还是太肤浅了。
“而且,神仙是不能管凡间的事情,会受到很严重的惩罚。”秦兰朝天伸出食指,对白萧郑重的说道。
白萧好奇地问:“比死还可怕吗?”
“那是,神仙的死亡可是比凡人的死痛苦个千百倍。”
“那店长你害怕死亡吗?”
“……”
秦兰垂下眼帘,望向窗外,没有说话。
屋外小雨淅零淅留,四月有娇杏,道旁的粉白被雨打成了泥。
远处还有鸟儿的啾鸣声。
良久,她才自语般轻轻道:
“是啊,谁不怕呢?”
“我可是个怕死的懦弱神明啊……”
“店长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秦兰连忙回过神,摇摇头,微笑着回道:“没什么。”
“但其实我觉得死亡没什么好可怕的,要是能跟心仪的人幸福的过上一辈子,白头偕老,寿终正寝,那是死亡何尝不是一种快乐的事……”白萧支着头,眼里带着笑,满心向往的说道。
“好啊,小家伙。”秦兰眯着眼睛,提高声音,装作怒色的打断道,“你果然还是话本看多了吧!”
“不不不我没有!啊,店长我错了!”
……
海晏三十五年春,元夜花市灯如昼。
长街鼎沸,灯烛辉煌。
……
朱雀大街这几日甚是热闹,农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民间的小贩们早早的就准备了起来。当天,城里城外的大小商贩更是如鱼流般,汇集于各个集市之中,占好了摊铺。
家家都挂起了火红的纸灯笼,有趣古怪的玩意儿从天南海北来,商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闹足了耳朵。
明月当空,秦兰带着白萧从街市一端信步走来,走走停停,聊笑自如,走完了大半个集市,手上已捧了好几样小玩意。没一会,又被秦兰手贱,逗着几个年幼的孩童,送了出去。
白萧跟在身后扶额叹息,默默捏紧了手中的钱袋。
这花的,可都是她的银子啊……
她无奈地看着眼前那个在各个商铺来回转悠的人,明明她才是长辈,为什么比自己还要看上去像个孩子呢?
“萧儿,快来!”
白萧连忙上前到。
摊主是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妇人。
卖的是发簪。
秦兰笑容满面地举着一只簪子,向着白萧招手:“来看看这个,好看吗?”
那是一只青鸟发簪。
秦兰满脸期待地望着她。
老妇人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两人,随后慈祥的笑道:“喜欢就拿去试试吧。”
“好勒,谢谢婆婆!”还不等白萧拒绝,秦兰就嬉笑着,拉她在铺前坐下了。
温热的气息掠过耳旁,手指带动头皮产生出一种过电般的酥麻感,使她微微眯了眯眼,令人……心跳加速的感觉。
“好了,怎么样?”
那发簪倒是亮眼,将人衬的温文尔雅起来了,少了几抹冰冷。
“哎~好看,买了。”秦兰满意地说道。
白萧听闻自觉地拿出了荷包。
“哎呀,放回去,这个肯定是要我掏钱啊。”
秦兰付了钱,拉起白萧笑着地给婆婆告了别。
“婆婆,我下次再来啊!”
老妇人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
“现在的孩子啊,可真是。”
铺子前的灯笼次第亮起,人声鼎沸,灯火中人影绰绰。秦兰坐在路边的茶摊上,眯眼看了会长灯如龙,在徐徐吹来的晚风中生起倦懒之意。
眯眼看着眼前送来的茶水,总觉得有些不尽兴。
最终,她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大声地宣布道:“小萧儿,走,我带你喝酒去。”
“……小孩子不能喝酒。”
“可我可以!”秦兰抓着白萧,笑着,趾高气扬说道,“走走走走走。”
白萧:“……”
你还骄傲上了?
终究,秦兰带着白萧在一家客栈前停下来,客栈的牌匾上大大写着三个字“迎春楼”。
她眨了眨眼,示意白萧请进。
白萧大步跨进去,秦兰慢悠悠地缀在他身后。小二小步跑过来,殷勤地问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秦兰笑着回店小二:“去听你们掌柜的。”
正在扒着几根指头掌算盘的掌柜脑门听闻,一见来人,额上笑得夹出了川字纹,提笔翻开名簿,问:“哟,秦店长又来了,还是来二两杏花酿吗?”
“嗯哼。”秦兰弯着眼推出白萧,对着掌柜吐了吐舌头,“我带我家小姑娘今天来喝酒……都来这么多趟了,待会再送些水果和糕点呗~”
掌柜爽朗的说道:“好嘞,没问题啊,那还请贵店以后多多宣传本店了。”
“应该的,应该的啦!”
一番话听得白萧愈发面无表情,她看着秦兰那憋不住笑的眼睛,忍无可忍地拧过了头,拉着人就往上走。
秦兰从白萧荷包里丢了一锭银子给掌柜,小二忙跟着上楼招待,送上餐点便关上了门。
秦兰笑着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来,过来坐。”
这迎春楼还是兴盛的紧,楼外闹市喧哗不止,伴随着说书先生的抑扬顿挫的声音和时不时敲打桌案发出的闷响,闹极了,可又充满了阵阵凡尘烟火气。
白萧看着桌上上上来的瓜果甜品,更加无语了:“你就是这么坑人家钱的?”
“嗯,怎么了?这老板可大方了,更何况,我是常客啊~”
白萧:“……”
那你这一坑,坑的太多了吧……
这老板迟早有一天被你坑垮(bushi
白萧诡异的沉默一下,木着张脸夸赞道:
“嗯,你真棒。”
……
灯火从那条街市映照进来,煌煌成片,映得那楼阁之上一片温黄,还有喧闹的人声顺着墙隙巷角传过来,融在春月微凉的夜风中。
秦兰看着窗外这繁荣美景,随意的问:“小萧儿今年就要及笄了吧。”
“是,还有五个月。”白萧应道。
“要不,”秦兰微微起身,半跪着向前一步,靠近白萧,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扇子,轻挑起她的下巴,说,“趁着这元宵佳节,我先把成年礼给送了?”
她有些微醺,往常那双灵动的眼睛此时也迷离飘渺,似一潭深不可见的泉水,让人有些看不透,白皙的脸颊微微染上些许红晕,原本整齐的青丝此时也零散的飘落,褪去了原先一尘不染的气质,唇齿相撞之间,一阵淡淡的酒香喷洒在她脸庞。
是甜的。
白萧的眼神晃了晃,最终定格在了那张被酒液浸湿了而显得更加红润的唇上。
佳人醉颜酡,发如垂柳随风动。双颊绯红,眉目起波澜。
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而最后只是垂下眼帘,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微笑着问道:“好啊,是什么?”
心又乱了……
这样下去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
心里仿佛有场海啸,月亮知道,山鸟知道,但我静静的,没有让春风知道,没有让神明知道。
我竟然开始亵渎神明。
“给,钥匙拿好。”
秦兰慢悠悠地起身,沾着一点酒水,在门上画了一把锁。
白萧将钥匙对着门锁插进去,钥匙穿过水渍,只听“咔嚓”一声,门开了。
门里爆竹声频起,天上火树银花,竟是比那凡间闹市还要热闹个几倍。
她疑惑地问:“这里是……”
秦兰笑了笑:“真正的寒舍。”
“今天上元,给那群店员放了几天假,我们平日里很少休假,所以看样子,一群人是都玩疯了。”秦兰嘟囔着,用反手掏出一张黄符,贴在白萧身上,“收好,别掉了,门后就不是人界了,生人进不去的。”
“小心,不要让她们发现了。”她提着那二两杏酒,进了门,对白萧眨了眨眼,神神秘秘的说到。
门外是所宅院,院里有四角悬铃的屋檐,有靠着卧榻的宽大窗棂,还有白石地面和常如云霞的满树杏花。
秦兰拎着酒,带白萧上了树。
从树上垂眸观望,远处河边花娇柳媚,月色迷离,红色的灯笼映衬在河面上,光影斑驳,风韵十足。
空中无数的碎片闪着光,她们就好似置身于一场盛大的花火之中。
秦兰将酒递到她嘴边,笑道:“尝尝味道不。”
白萧垂眸点了点头,接过她递来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或许也是醉了春风。
在她仰头喝下杯中酒液时,像是被这人间自酿的醇酒辣到了,鼻尖也瞬间浮上一层粉。
“好喝吗?”秦兰轻笑问道,“我一直觉得这掌柜酒酿的不错。”
白萧吐了吐舌头:“有点辣……”
“酒都这样的啦!”秦兰无奈地摇了摇头,“习惯了就好。”
说着又喝了一口。
“慢点。”白萧担心地说道,“别喝醉了。”
秦兰笑道:“没事,只是喝酒而已,醉了怕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醉了,怎么办?”白萧担忧地看着她,“你醉了之后会做什么?”
“你说呢?”
“我哪知道。”白萧无奈道,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真的醉了,她会做什么事情,自己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喝酒。
“没事的,我酒量不错。”秦兰支着头,看向白萧,眼底的笑意暧昧不清,“嗳,小萧儿跳个舞么~”
在月光之下,有束光照来,白萧身穿乳白色的衣服,翩翩起舞,温婉得如天上的明月,裙摆仿佛染上了一层翎羽的鬓白。
风牵动耳旁的碎发,神明之声响在耳畔,青鸟送来天边的信。
她也遇见了自己的神明。
你好,我亲爱的神明大人。
她弯下腰,微屈膝盖,指尖拎起裙摆,优雅着行了一个谢幕礼。
远处的泉水浮起,飘向散落在空气中,无形的红线绕在指间,那双朦胧的眸子挑动了神明的心。
这是也许亦是神明的一场劫。
顿时万物生长,杏花枝逐渐蔓延,绽放在她的耳边。
白萧站直身子,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身被吹起的轻薄宽大的披帛里,眼神隔着纱,落花,风和夜色,模糊到近乎看不清楚了,只能看到她脸上温柔的笑意。
只不过是春杏坠入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池塘,淹溺了自己。
春风轻吻她的发梢,落杏在她身侧盘旋,月光随她舞蹈,她是神明的眷恋,是那无畏的信徒。
光影如银色的天水般倾泻下来,深潭为银光所映照,鱼儿与落花其中交错,全如浮在空气里。
这一切美好的就如同上天赐予的一场大梦。
梦里杏花开。
“店长……”在这片喧闹声中,秦兰隐约听到白萧迷糊的嘀咕道,“我心悦你。”
她微微愣了一下,随后哑然失笑,偏头吻了吻对方发上挽着的青鸟发簪:“小笨蛋,你到底懂不懂……”
青鸟传思慕啊……
杏花酿置在杏木的茶案上,清风拂过,朗月无瑕。
今晚的月色真美,不是吗?
……
或许就是命运喜爱玩弄人吧。
阳寿只有二十几年啊……
她提起笔,妄想在上面留下一丝痕迹。
却像是被吞噬了一般,墨色消失的一干二净。
只能判官亲自改吗?
她抿起唇,默默攥紧了手中的竹册。
……
“你决定了?”
秦兰正襟危坐着看向房舍中突然出现的雾气,女人轻飘飘的声音传了出来。
女人穿着绣了牡丹的裙摆,艳丽的腰带,环佩叮咚作响,垂在胸前的秀发映着些金色,灿烂瑰丽的得令人眩晕。她的脸庞也是长得极为好看的,长眉白肤,如花似玉,可像是被某种事情烦恼着一样,眼下挂着几抹乌青,为她增添了几分瘦弱的美感。
“为了她值得吗?”那女人轻轻问道。
“孟大人,我还是想去拼一把,更何况,”秦兰早有预料,撇过头苦笑道,“您当年也不是如此吗?”
“我上次……去偷看过她的生死簿,她活不了几年了……”
孟姜严肃地道:“人死不可复生,这是地府千古年流传的禁律!你知道的!我并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
“可,可她是您与杞梁的孩子!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条世界线是您造出来的,相等于它我们这条世界线的一面镜子,可您和杞梁根本就没有孩子,所以她的出现根本就是一个意外,她没有轮回!”
秦兰咬了咬牙,撇过头,低声央求道:
“您当年造这条时间线也不是就为了,在另一个世界,您和杞梁……能幸福的过一生吗?”
“我也想啊……”
孟姜直接气愤的打断了秦兰的话:
“但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吗?你把她带过来会发生什么吗?她是一个生人,她不能留在地府。而且你把她带到人间去人间会大乱的,你知不知道这样两条世界线会融合的,到时候留下的代价,你付不起!付不起的啊!”
“这比我当年干的事还要过分,上面他们不可能不管!”
“我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就是这样的吗?”
“可是孟大人,你也应该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孩子……”
秦兰缓缓地抬起头,平视孟姜,脸上露出一个荒唐的笑容。
“我是一个背负着你当年满身罪孽转世夭折的,十恶不赦的坏孩子。”
“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淡淡地说道,依旧不为所动。
“你!你!”孟姜忿然作色,大失所望的瞪了眼秦兰,随后又像是脏了眼,转身不去看她了,宽大的衣袖猛的甩过她的面庞,像是对着这个不孝的坏孩子摔了一个巴掌。
而秦兰宛如一个彻头彻尾的死物一般,漠然的承受这一切,没有出声。
“我随便你干什么去吧,但你记住,这产生的一切后果都由你自己承担,寒舍不会帮你挡过一点惩罚的!”孟姜微微转头,毫不留情地对她说道,拂了拂衣袖就走。
大雾又起,轻轻盖住她离去的身影。
却带着点哭腔:
“可我想要的那个杞郎,依旧亡了……”
“别留不该留之人,留不住的啊,千万不要去干傻事……”
那声音缥缈朦胧,夹杂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又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看起来步履蹒跚,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雾气之中。
秦兰心灰意冷地看着孟姜离去的方向,抬起头,重重地靠在了身后的屏风上,慢慢滑做下去。
她睁大眼睛,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又突然哽咽了两声,缓缓的蜷起身子抱腿缩成一团,头靠膝盖,咬唇死死咽住哭声。
想拥有你,又害怕失去你,大抵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怯懦了……
……
很久以前,秦兰不论是起初站在云端还是后来行走世间,她瞧着这凡尘种种,都如同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入耳的声响在风里渺渺飘散,人间于她而言是别人的一场浮华大梦。
她走走停停了许多地方,听过诸多故事看过诸多情景,可她无法体会世间凡人们的喜怒哀乐。那个热闹的人间仿佛只是山脚下上演的一出咿咿呀呀的大戏,台上曲不停,戏中人不散。
而她为看客。
直到有个白萧的出现,让她从世外仙变成了红尘客,只因她于那桃源瞥见一眼。
从此,白萧就是她全部的人间。
……
海晏三十五年冬……
杏花终谢,春天将不会再来了。
……
“小萧儿!”
秦兰在身后喊着她,她承认,她心慌了,她害怕这个爱着她的人就此消失在这个世上,她输不起!
但是那有能怎么样?
“对不起……”她笑了,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灿烂的笑容,却夹杂着苦涩。
这句话随风飘过,一直飘到了秦兰的耳中,是那样的不真切,那样的让她难过。
就那样错过了。
她垂下手,显得无助至极。
“可是我怎么办啊……”
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世界线逐渐开始融合,人间战争迭起,白萧去军营里当了一名大夫。
那是一场异常严峻,恐怖的战争,战火蔓延的极快,伤亡惨重,而且,据情报员与幸存者所说,敌方军队的人竟然和我方一模一样!
不仅仅只是长相的相同,就连性格,说话的语气都一样!
仿佛就像是,另一个自己一般……
这种诡异的现象根本藏不住,军中士兵恐慌不已,士兵的心理防御力量将急剧减弱。
于是,军心动摇,士兵们开始了逃跑,开始了逃命!
而这一切都被敌军发现了!
又一场战争开始了。
敌军大军直接冲破了防守,向着城门进攻,而城墙上的守卫们开始疯狂抵抗,但敌军并没有世界上出现的另一个自己感到恐惧,还斗志昂扬,训练有素,像是被谁事先指点过似的,我军根本挡不住他们的突袭。
顿时,城墙上的守卫们死伤无数。
这些敌军的士兵们并没有停止攻击,依旧在继续着他们的进攻,一步步地逼近了城门,城门外是一片血红色的战场。
敌军将士们将整座城池围困,用鲜血铺满了大地,血腥之气充斥整片空间,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血腥味儿,令人作呕,令人头晕目眩。
而我军守卫们却只能拼尽全力抵抗着他们,但他们能却一次次地摧毁着我们辛苦建立的堡垒……
就这样败了……
……
秦兰抓着白萧向前狂奔,像是想要撕扯开那天上乌黑的阴云。
秦兰边跑边说道:“还好吗,现在在凡间,我用不了法术,我军必败,你们活不下去的!”
“没事,军医本就比较安全,”白萧勉强的笑了笑,安慰着,“倒是你,突然冲出来救我,没事吧……”
“我怎么可能会有事,我可是神仙啊,我无所不能的。”
所以,我也不能让你有事啊……
“对了……店长。”白萧像是思索了很久,问道,“我调查过的,那些敌军,是突然出现的吧,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对吗……”
说到这儿,她忽然感受到身旁的人一震,便知道一定是了,让人摸不清情绪的解释道:
“上次你把我带到那里后,并没有收走你给我的符纸,我有次来找你的时候没找到,所以我去内间了。”
“在一扇门后,我听到了……你和那位孟大人的对话……唔!”
白萧的话音突然终止,死死地捂住了嘴巴,扭向背后。
是一只箭矢……
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秦兰瞳孔猛的一缩,想也不想就甩出一张传送符,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传送中断,她们却一下子被送到了寒舍之中。
“萧儿!”
秦兰连忙找人,却只看到了满手了鲜血及那个,染了血的人。
她终于明白,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
自己错了……
“小萧儿……”
终是藏不住,追不回的。
孟姜的哭喊荡在耳边。
十位神明早早的就等在了这儿,冷漠无私的看着二人。
宣旨之人的声音无情地回响在空荡的后院中,回音一波一波的响起,但秦兰什么也听不见。
她只知道,那本该雪白的及第,却在那人躺下的一刻之中,净成鲜红 。
鼻子一酸,视线变得朦胧,一阵风吹过,带着泥沙擦过眼眸。
微微闭眼,抬手预要擦拭,脸上滑过冰凉的触感。
她颤抖地伸手一抹,是泪。
于是,越来越多的眼泪涌出眼眶,滴在手心上。
滴在了,那人的身上。
她会恨我的吧……
一切都完了……
血液汩汩流在地上,染红了身下的残瓣,心脏慢慢停止,杏花只在白萧脸上停留了一刻,但那一刻便足矣,能令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爱了一生的人终于不用再为了自己而陷入恐慌与焦虑了。
希望她好,希望她幸福,希望她走的路都繁花盛开的。
至于其他的什么,都不过是匆匆而过的浮云罢了。
“真好啊……”
我再也不用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悄悄地爱你了,从此以后,我就能一直陪你了……哪怕时间如流水般无情,我也始终爱你如一。
所以我一定要回来,等到白及第再次盛开,那时便是我们的再次重逢与相遇,是落日,也是朝阳。
“诶,店长,你知道吗其实离别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你知道的,我哪里也不去,我一直都在你身边——那风儿是我,晨光是我,杏花是我——我将永远在你的身旁,不离不弃。
就像我说过的,死亡没什么好可怕的。
“所以……不要难过了,好吗……”
“我不怪你,我都自愿的……”
“对不起了……店长……”
忘了我吧……
瞬间,世界仿佛变的黯淡,凋零的花儿,遮住了少女的爱意,遮住了嘴角那抹温柔的笑。
秦兰看着怀中的人,变得茫然无措起来。
再也见不到了……
“白萧!!!”
那弥漫至天际的幻梦浅粉随女孩的离去而凋落,是被切碎深藏了的许久的爱意,在春风挟裹着娇杏盛放的时节短暂现世,又随着陨落成尘的花瓣消散不见,美好到不真实。
狂风将酣春偏爱的娇杏作践,春天来到的时间也未免太少,一切都只宛如神明降下的一场美梦。
只要时间到了,梦醒了,你就会发现你拼尽一生想要争来的东西,其实都是一场虚无,到最终……可到最终自己却还是一无所有,孑然一人……
在这片灿烂的浩然红尘,她竟没有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
于是,她开始祈求神明,而神明没有回答她,他们只说那人将会永远死在烂漫的落英中……
清脆的童声随风远去,纷纷扬扬地仿佛一场未曾到来的清雪。
一切绝望而又徒劳的挣扎消失了,所有的力气好似都被抽空,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虚无。
风很大,花飘过脸庞,像是为那人轻轻笼上了一层薄纱。
这场延续了几十年的“闹剧”,也终究画上了休止符。
……
海晏四十四年春,一枝红杏出墙头。
花蕊细腻,树干虬曲。
……
街道上,河岸边,寒舍的各处各地,那些承载着岁月时光与无尽记忆的花朵悄然绽放。
满城杏花开。
绯色的花瓣被卷落了,斜扫向窗棂,燕雀绕着屋檐,挤挤攘攘着落在高高的木梁上。院内的杏树也开得正旺,不过,它开出的花却是红色的,赤的像血。
秦兰倚在树上,看着眼前英落缤纷,许久无言。
花瓣随风飘落,她伸手去接,放下鼻下闻了闻,很香,是她的味道。
垂眸看着手心的花瓣,又回忆起了她的回眸一笑,那一眼万年,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心动。
心口越来越难受,窒息感爬上大脑。风带着花香飘向更远的地方,一切都在唤醒她的记忆。
对方的眼眉,对方的微笑,她与自己的闲话桑麻……
又一阵风儿刮过,吹走了手心的花瓣。
红杏从枝桠掉落在杯中,为平素的白玉染上一抹艳色。
她恍惚想起许久以前,有人问过她这么一句话。
“大人,我记得寒舍种下的不都是白杏吗,为什么偏偏这里长出的是红色的啊?”
“……”
或许是春风带起了醉意吧,头枕着树枝,似乎是想要透过那繁花满天,看到某个不再会回来的人。
她很自私,她酿成了大错,所以神明为了惩罚她,把她藏了多年的珍宝给偷了。
并且,再也不会还回她了。
她需要,永远记住自己的罪恶。
就犹如一场美丽的噩梦。
梦醒杏花落。
“是啊。”
她喃喃自语着。
“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
“我亦死在了那个暮春,可周围似乎只剩下凋零的红及第。”
“你不见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