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的深宫更显寂寥,我瞧院里那塘子荷花已败得稀稀落落,旁边梧桐枝丫间蝉也叫得懒散了些。
宫中似是有许多规矩,不容我乱来的。我原先想叫小信子出宫给我买只纸鸢,未成想不仅不行,还叫独孤姑姑禀给了阿姐,叫她好一顿苦口婆心的劝告。
阿姐有协理六宫之权,独孤姑姑是她特意挑给我的掌事姑姑,说是教导我宫里规矩的。独孤姑姑向来一板一眼,平日沉着脸不苟言笑的,倒叫我有些怕她。
小春也怕她。虽说小春是我宫里长御,掖庭公公叫我挑选宫女时我一眼相中了她,但她和我一般年纪,对独孤姑姑的一言一行是极怕的,我们俩常在背地里叫苦不迭。
这也是我喜欢小春的原因,别人都说她性子憨傻,掌不住事,可我觉得相比其他宫女,只有她能听懂我的喜怒哀乐,与我志趣相投。况如,我们俩都爱打叶子牌。
“娘娘,酉时了。”
是小春的声音,我回神瞧她,她正笑盈盈地端着油纸包好的糕点,左右打量了下,上前低声又道,“独孤姑姑眼下不在呢。”语气里尽是藏不住的欣喜。
我心情也好了几分,拈了块糕点入口,又将余下的全赏给了小春,小春乐得拢不住嘴,说了好些甜话哄我开心。
我嗔她一眼,不知她哪里学得油嘴滑舌。
瞧向窗外,余晖勾勒梧桐婆娑树影,照的塘里白荷也散发着圣洁的金光,晚风沉醉在荷花的慵懒,跌跌撞撞漾了一池子花。
真动人。
黄昏的宫苑没有独孤姑姑,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叫我觉得有几分温暖。我伸出手,暖阳照亮了我,的确很温暖,轻轻拢起手,好似我抓到了夏天的尾巴。我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微微瞪大双眼向小春展示,笑嘻嘻地告诉她我能抓住夏天的尾巴。
小春也瞪大了眼睛,显得很惊讶,为我拍手叫好,说娘娘真厉害。
余生回首这段往事,我有什么厉害的呢,我没有抓到夏天的尾巴,只是拢住了虚无缥缈的碎光,我的一生被宫墙困住了,就像那天我的手困住了碎光。
不同小春闹了,我催促她备好叶子牌,去披华宫西殿寻林烟语。
林烟语也选入了宫,封了才人,前些天又升到了美人。她脾性不改,仍是不变的刁蛮,逢人不爽便要争锋,好几位高位妃子视她为眼中钉。她却蛮不在乎,同我说入宫若不攀得荣华富贵,她何苦来这一遭。
我当时答她还可为了宫里顶好吃的糕点,她唇角抽了抽,不语。
小春备好了叶子牌,又为我添了件外裳,我想着上回输了两百两的经历,叫小春多拿了些银两在身。
结果方出门,便与一个小太监撞了满怀,他脸生得白净,胖乎乎的很是讨喜,此刻他却惊惧地看着我,握着小拳头,脸上还挂着泪珠。
小春也吓了一跳,忙扶住我,气鼓鼓地看着眼前的小太监,小太监瞧见小春的眼神颤得更厉害了,憋了半天不说话终是放开嗓音,哇的一声哭了,哭哭啼啼上前想抱住我。
小春上前想要阻止,我却心神一动,打了个手势让她退后,伸开手抱住小太监。
他的模样,实在太像七年前哀求阿姐别走的我。
小太监哽咽地告诉我们他叫阿福,是掖庭中的小太监,服侍一个叫月姑姑的人。
我是阿爹的幺女,阿爹又格外疼我,自小叫人哄着捧着长大的,平生没安慰过人,只能学着当年阿姐哄我那般轻轻拍着他的背。
谁料阿福忽的抬头看着我,呆呆愣了会,冷不丁冒出一句:“娘娘好香,唔,长得也跟年画里的仙女似的,我瞧宫里其他娘娘没一个比你好看的。”
如今倒成我呆了,蒜苗高的娃娃怎的说话跟登徒子似的。小春率先反应过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阿福:“你这小太监,怎的说话没个正形。”
阿福皱着小脸,欲言又止。我瞧他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开口叫他往下说。
未成想,阿福又叫我和小春呆了呆,竟问我能否给他五十两。
五十两,是我月俸的大半了。
只是瞧着他生的可爱,我进宫之前阿爹给我备了不少体己钱,我便点头应了,他听我应了后又把我夸得天花乱坠,开开心心地捧着钱一溜烟没了人影。
我心下奇怪,小春也觉得怪异,询问我是否要调查下阿福的底细,我正考虑要不要点头却又在拐角处同人撞了满怀。
今日真是有些倒霉。
不过这次撞的人不同阿福,似是很高,我撞上去跟撞上一堵结结实实的墙无异,直接被撞摔在了地上,尾椎传来一阵刺骨的疼。
我闭上眼忍耐,却仍疼得轻哼了几声,伸手唤小春扶我,我能感觉到小春扶我的手有些颤,我又唤了她几声,她出奇地没有应声。
“魏嫔,不妨先睁开眼睛。”又是那声熟悉疏冷的男声,我猛地睁开眼,明白小春为何不出声了...眼前人正是着了一身便服的当朝圣上,他身旁没有宫人,甚至常伴君侧的张公公也不在。
我舌头跟打了结似的,含含糊糊支吾了半晌,急得鼻子发酸,耳尖发热。
眼前的皇上倒是没看出什么怒意,他瞧着比那日选秀高座上的他平易近人许多,我看到他唇角微勾,俯下身与我平视:“噗嗤,魏嫔的耳尖红得好像能滴血。”
我慌乱避开眼,耳尖更热了。这真是自小就有的不好特性,一紧张耳尖就红。
自入宫算起,这是我同皇帝的第一次见面。许是承阿姐的缘故,我一入宫便封了嫔,比同期秀女品级高上许多,本应是风光的事,阿姐却为皇帝迟迟不翻我侍寝愁心,她说着同阿爹一般叫人难理解的话,我不晓得有甚好忧愁的,他不来找我我还乐的清闲。
只是林烟语听我吐槽这事偷偷跟我说,我承家族荫蔽封了嫔,皇帝却迟迟不宠幸我是打魏家的脸,传出去要叫人笑话的,我也叫人笑话的。
我虽不明白这有何可笑,但我觉得宫里那些为皇帝不找自己便寻死觅活的妃嫔更可笑,皇帝又不好吃,也不好玩,为了他伤春悲秋根本不值得,所以我毫不上进的心安理得的享受皇帝冷落我的日子。
如今没想到以这样尴尬的局面与他相遇,我脑子里飞快转着如何叫人开心的事。
哦,有了!
我低头顾自翻着衣裳,都怪小春给我披的外衣,如今藏在袖里的糕点有点难拿。皇帝似是不明白我要做甚,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
我终于掏出那包糕点,眉眼弯弯地递给眼前人:“皇上,这个是我最爱吃的糕点。你吃了心情就会很好,是不是也不用治我的罪了。”
我真是被自己的机智深深折服,心里忍不住夸奖自己,没有人会收了我的糕点怪罪我。
皇上一时哑然,微微错愕地盯着我,感叹了句:“确实孩子气。”话毕,他轻笑地接过我手中的糕点。
“才不是。”我气鼓了脸,有点不大高兴地撇嘴。我一向不喜别人说我孩子气,若是他今日似那日选秀冷漠,我便不敢开口反驳,可是他今日看着很可亲,我便待他如亲近之人。
他目光移到我胸前,又飞快移开了眼,低声道:“确实算不得孩子气了。”我被他如此一通搞得糊涂,也不知说些什么了。
幸好他问我:“魏嫔本来是要去哪?”
“林美人那呢,我要同她打叶子牌。”我指了指小春怀里的物什,有些炫耀的意思,“我们可厉害了。”
“魏嫔如今直白地告诉我你违背宫规之事,不怕朕治你的罪么?”
打叶子牌也算违背宫规吗?我看向小春,小春也迷茫地回望我。
皇上顿了顿,瞧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又续道:“若你今日同朕打叶子牌,我便不追究了。”
听到这句我也便不深究打叶子牌是否违背宫规了,笑盈盈地看着眼前人:“好呢。”
他低垂着眉眼也瞧着我笑,不知怎的,我觉得皇帝好像没有那么冷漠,似乎挺...温柔的。
我与他去御花园寻了处静地,叶子牌打到日落,他笑的开怀,玩得也没有架子,我对他好感又上了几分。
最后他忽的抱住我,轻咬了下我的耳尖,我吓了一跳,轻颤了一下。
又听见了他低低的笑声,呼出的热气喷洒在我的脖颈上,有些痒。
“小九,今日你来侍寝好不好?”他的嗓音同打叶子牌时比低沉了许多,还有些沙哑。
他方才问到了我的闺名,如今他唤我的闺名时叫我觉得头昏昏涨涨的,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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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