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彼时上海已是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唯一家茶馆与这繁华盛景鲜少来往。它隐于某个胡同最深处，接近上千平方米的空地上盖了家古典与西洋风融合的茶馆，周边儿绿柳翠竹覆盖，石子成路，清静自然，韵味满满。与外面的对比颇为鲜明。
今天的茶馆仍和往常一样较为冷清，临近傍晚才有一位来客。看着约莫十六，黑长直发，配上珍珠发夹，回首微笑，俏丽可爱。一件简约的白色洋裙被卡其色短外套完美地隐藏在内。一双及膝的褐皮靴发出清脆声响，不远即可听到。丫鬟陆灼君透窗随意瞟了眼，即知道是位留洋姑娘。
那姑娘一开门便闻到一股清淡的茶香味。她边打量着四周，开口问：“这里可有人？”灼君闻言，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小跑而来，答：“有人的。姑娘可是来品茶？这儿有很多不同种类的茶，您……”
女子连忙摇手打断：“我……不是来喝茶，是来找人的。”“姑娘要找的，可是我们老板娘柳姑娘？”女子点头，直认不讳。灼君立即朝她低头欠身：“姑娘稍等，我这便去请柳姑娘下来。”说罢，便请女子随意就坐，自己则小跑着上了二楼。
二楼的尽头有扇门，推门步入，径直入眼的是一堵观望的玻璃窗墙，一位倩丽女子靠窗而坐，正倚桌品茶。
头绾简单发髻，只插了支白玉簪。印有白鹤的深蓝云肩为她增添了几分清秀，六条深蓝飘带尾系的银铃又显得生动活泼。湖蓝色大襟的袖边绣有红梅折枝，黑色裙底镶以深绿绣花栏杆。端坐着，清秀娴静。
晚风拂过，将一缕缕青丝拨向一边。玉手撩开遮住了视线的青丝，同时抬眸，足以令人沉醉其中，不禁感叹好一番世间罕见的奇丽美景。
这丫头就算常见此情此景也都移不开脚步。直接一巴掌拍醒自己，快步上前轻唤一声：“柳姑娘。”
被唤为“柳姑娘”的女子闻言抬头，神色波澜不惊：“怎么了？”声音也是悦耳清脆。灼君上前附于她耳边，将楼下女子的要求描述出来。约莫半晌后，她道：“好吧，我去会一下客。”
楼下，那留洋姑娘往窗外一瞧，天竟已经黑了，不禁蹙眉，倍感伤怀。“久等了。没担搁了姑娘吧？”
她绣有梅花的一双白色花盆鞋踩在阶梯上“喀喀”作响，吸引了楼下端坐在椅上的留洋姑娘。她连忙起身边摇头：“怎么会，还不算太久。想必姑娘就是茶馆老板娘，柳照笙了吧。”
照笙来到她对面，示意她一同坐下，自己则倒了杯茶水小泯一口：“看来不用我再介绍了，说吧，找我所为何事？”
她闻言低头，怯怯搓起手来：“是这样的。我叫田令仪，留洋旅行期间结识了我的恋人，我们很快便坠入爱河。本想长厮相守、白头偕老的，奈何父母不予这桩婚事，我二人就此被拆散，听说……听说他现在还被关进密室里惨遭毒打，生死未人。所以，我……我想请你救救他，然后我要和他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照笙撇了眼说着便泪如雨下的田令仪，只自顾自地品起茶来：“找别人不可行吗？”她抽噎着摇头：“我是偷跑出来的，很快就会被发现，这时若再找寻他人相助就莫有时间了。因为我家离这条胡同近，这才来找你……柳姑娘，算我求你了，请帮帮我们吧……”
旧朝世间痴情者，不恐执之恐落阱。见多了这样的痴情人儿，即便知过去晓未来又能如何阻止。
面对田令仪的下跪诉求，照笙只起身，点燃一盏檀香置于桌上，又转身为她沏茶，俯身递到她面前，轻声言语：“明白了，快起来，先喝口茶再说罢。”
这是盏莲瓣杯，高低起伏的杯口，为茶杯增添了一番禅意，典雅大方。杯口点缀的小小莲瓣，宛如新生。虽只倒了七分，也时不时会弥漫出一股好闻的清沁茶香。
她起身：“这是……”照笙轻撇，莞尔一笑：“茉莉花茶，可提神醒脑。可能与普通茶香味不同，不过也挺好喝的。”田令仪接过茶小泯一口。
“如何？”
她赞不绝口：“这里茶馆中的茶果真与众不同！只是……”忽而感到困意袭来，晕晕的，只能扶着额头询问，声音断断续续：“为、何我……倍感疲倦……”
话还未说完，人却先眼前一黑，晕倒在桌上。
一旁的照笙呢，则不慌不忙地为自己满上一杯，垂眸细细品尝，只感觉清沁的茶香扑面而来。
俗话说，七分茶水三分人情，在你我这里，却成了我应还你的人情。
“令仪！令仪！”
恍惚中，田令仪似乎听见谁在喊自己的名字，好奇的她想睁眼看个明白，结果便对上了一张焦急的脸。
那是张属于男性的英俊面容，眉清目秀的，甚是好看。她不禁傻了眼――不是花痴，是因为面前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爱人，苏左斌啊！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一刻，她泪如泉涌，紧抱住他不放手，他则轻拍她的后背安慰着，也掉了泪。一对情侣哭成了泪人。
两人哭了好一会儿才放手拭泪。田令仪带着哭腔气嘟嘟道：“你以后不准再消失了，听到没？”对方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轻声细语：“我的傻姑娘乖，别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啦！我答应你，以后不走了，好不好？”她拼命点头，又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多亏有位姑娘相助，否则我真逃不出来啦。”
是柳姑娘么？有时间了还真得谢谢人家……
“那我们快走吧，离开上海，这样就没人会打扰到我们了。”她疑惑道：“爹不会找到我们吗？他的实力你也看到了，我们逃不掉的。”
正说着，田令仪的父亲，田立诚便带着一大堆手下火急火燎地赶来胡同，他一下令，那些手下便迅速将两人包围得滴水不露。田老那威严又无奈的声音彻响整个胡同：“令仪，跟爹回家去！”她摇头。“小姐，您就听老爷的话回家吧，这人交于我们处理。”老管家也苦口相劝。
“令仪。”苏左斌牵起她的手提醒。田令仪的心终究软了下来，目光坚定地看向父亲：“爹，我不回家了，我决定要和他离开上海。”“小姐！”“什么？你……”田老被气得差点吐血：“你说什么！”
她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我要和他离开上海。”田老愤怒地盯着她的眼睛，她也亳不畏惧地看了过去。父女俩就这么盯着对方，谁也不让谁，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田老终究是个疼爱女儿的可怜老父亲，他大手一挥，忍痛放两人离开了。两个青年携手朝出口走去，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田老的视线中。
她不知道的是，当时父亲与老管家的苦苦相劝，是她最后一次的生还机会。
后来二人逃到了北京，就此结婚定居了下来。然婚后的苏左斌一改婚前的暖男君子形象，开始对弱女子田令仪打骂，连她有孕在身时也是丝毫没有放过，只因认为腹中的孩子非自己血脉，至使她流产，终身不孕。就算这样，他也没有一点儿悔改之意，囚禁、辱骂都不能使他满意，遂直接将她卖到妓院不管不问，自己却拿了金钱过得好是春风得意。她对他的感情渐渐由爱到恨之入骨，就算这样也逃不过被凌辱至死的命运。
滴答。
是水声。
她缓缓睁开眼，周围都是熟悉又陌生的布景，手臂又酸又麻，像是许久没有活动过的样子。她在睡眼惺忪中窥见到一个人冲她笑了笑，揉眼看清了，这人便是柳照笙。
她笑盈盈问候：“姑娘可睡醒了？”
“姑娘？我不是已为人妇孺了么？”照笙满脸疑惑：“为人妇孺？姑娘可莫要胡扯！这是怎么了？”
田令仪懵了，整个人都懵了一圈，连忙摞袖查看手臂，细皮嫩肉的，没有分毫伤痕。“我没有离开上海么……”她低头喃喃自语，不知是该为自己感到庆幸还是后怕。
照笙遮唇嘻笑：“姑娘这是怎么了？您呀，自始至终都在茶馆，又怎可能离开上海哩！怕是刚才睡糊涂了罢？”
长舒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恬然自得地笑了。
一切不过南柯一梦。
她还有一个挽回的机会。
送走田令仪后，见照笙仍站在玻璃窗前未离去，灼君趁机上前寻问：“姑娘是如何令她回心转意的？”
她回首看向木桌，上面放着一盏剩余荼水的莲瓣杯与一檀香：“喏，还要多亏了它。”
灼君一同回首看去，琢磨着，仍不解：“姑娘是指茶还是檀香？”
闻言，她只泯然一笑，走去灭了檀香尖上的点点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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