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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风音

风之音(牧之版)

好像有什么东西老是搁在心里。

时间过得真快,毕业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

阿之走过高一教室的楼层,新生们的校服衬衫白白净净整整齐齐,齐刷刷笔挺地站在方寸座位里,双手垂在裤缝间,聚精会神的目光跟随着讲台上。音乐老师正摆动着双手,指挥台下的孩子们合唱的旋律——背后镶嵌在黑板里的大电脑播放着伴奏,大电子屏幕滚动着歌词:

“听昨天的我们走远了,

在命运广场中央等待,

那模糊的肩膀,

越奔跑,越渺小……”

高一新生们高高矮矮,随着音乐有序地晃动着脑袋,嘴里发出抑扬顿挫的唱词。

阿之的脚步在歌声中渐渐平缓。

“长大以后,我只能奔跑,

我多害怕,黑暗中跌倒,

明天你好,含着泪微笑,

越美好,越害怕得到……”

“李之,快点过来!”同窗的声音催促着。

“哦,”阿之从沉浸中回过神,身影从高一班的窗外掠过。“来了!”

少年的身后,仍然飘荡着歌声:

“每一次哭,都笑着奔跑,

一边失去,一边在寻找……”

“你所拯救的,到底是什么?”

好像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吧?头脑里老是萦绕着这句话,仿佛从远风的故乡——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传来悠远的呼唤。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哪本书里看来的,阿之始终没能想得起来。不过像这种中二的问话在什么那种诡异的中二小说里都会经常被中二的作者从某个中二的角色嘴里说出来。凉风吹过,身上的毛孔收缩,才把阿之从寂静无声的沉思中拉回到喧嚣如尘的生活里。

有时候也恨自己,除了几个旧友之外,通讯录里连一个新朋友都没有,消息永远都是沉寂的——那就更别提说什么像别人那样遥远的山南海北都有朋友的交际狂了。自己永远都是一个人处理自己所见到的生活。

只不过,通讯录好像和自己的头脑一样,有种被什么东西抹去过记载的感觉。谁知道呢?说不定只是因为自己记性太差罢了。

有个过去曾经使用过的cosplay软件,现在也不知怎么被勒令下架消失了。

石灰一手拿着书,眼镜直直勾着书里比五号字体都小还印刷不清的文字,在黑板上写板书,嘴里念念有词:

“城市交通的点——轴发展理论,这一部分不需要理解得太过复杂。每个城市都是商业发展中的一个站点,而交通线无疑是连接起商业网点的轴;每个城市所能延展出去的轴线都能带动沿线的商业与城市化发展……”

石灰在黑板上画了两个圈,又在那中间划了两条白线连接起来:“这就是城市,商业网点相互联系发展的示意,在这些交通线之间的区域会随着贸易往来的繁荣而发生经济活动的兴起。但需要注意和地理中心论区分开来,有些脑子不清楚的家伙老是搞不清这些东西……”

迷迷糊糊的阿之看着散光眼里重影叠叠的两个圈和连接的直线,想起来好像什么地方见过,算了,谁知道呢,反正只是用来理解考试知识点的,对自己哪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离校以前最后一次考试,在办公室抱着堆成山的资料,颤颤巍巍挪动步子。

云老师耳朵上挂着如泪滴凝固般结晶的水晶挂饰,看着少年那满脸涨红的气喘吁吁,一脸震撼的惊讶:“李之,你这书真多,我看你都跑了好几趟满满当当的了。”

“没办法啊老师,”阿之苦笑着挺了下身子,“反正最后一次了,也不怕累点什么。很快就该离校了。”

“是啊,时间很快。”云老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的横梁,“去年……”

“啊,对了。”云老师看向阿之,“李之,你好像请过一次长假,去了很远的地方吧?那回去哪里了?”

少年眼神空洞,头脑里空空如也:“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被谁拉着去的,反正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毕竟过去好长时间,记都记不清了……”

“说起来,我也忘了好些事情。”云老师敲着笔,“去年连耳环都不知道丢在哪里,幸好后来你捡到交了回来。”

“那应该很重要吧。”阿之搭了一句。

“还算有纪念意义,是游老师当初送给我的。”

“真的吗?”阿之饶有兴趣,但手里越来越沉重——毕竟远担无轻途,有点抱不住——赶紧告退:“啊,老师,抱歉我先走了。”

钢琴的音符在指尖跳跃着在黑白色的方块之间,在和弦席卷的气氛中,小提琴悠长的乐音刮擦着丝弦,振动出起伏流畅的河水潺潺。弦乐的持续填补了钢琴休止符的空档,给主旋律汇入越来越多的音乐的溪流。指尖叮叮当当的流水声越来越密集,铺天盖地的雨滴飞跃着;琴弦颤动的振幅在凝固的空气中回荡,风声环绕着飞落的雨滴,托举着阴雨天气里难以言表的心灵深处柔软。弹钢琴的青年闭着眼睛,上半身俯仰晃动,随着音乐的起伏而上下左右;拉小提琴的青年阖上眼睑,靠左手指肚感知丝弦的振动频率,肩膀和脸腮夹着琴身的微微颤动,右手前进后退,琴弓刮擦的声音在共鸣箱中放大,扩散到咖啡店的温柔昏黄的橙色灯光中;两种乐器的响动交织出密集而淋漓的和声,又在行将高潮时峰回路转,跌落回圆润舒适的缓声长吟,直到最后钢琴声濒临消散,提琴声细柔若丝,丧失在香甜气息弥漫和暖风习习的空间中。

突然间,两件乐器同时爆发出激昂慷慨如同进行曲的催人高亢,声音翻飞在天花板黑木划分的白方格之间,碰撞拿起热水的店员思绪、撩动托着纸杯樱桃蛋糕的小姑娘心海、牵引举咖啡杯的中年顾客不自觉踩点……

弹钢琴青年关上琴盖,拉小提琴的青年收回乐器平放进盒里。两个青年人有说有笑地拉开椅子在小圆桌边坐下,在桌边听完了演奏的女青年托了下大圆边眼镜,从台面上的甜点中把提拉米苏和巧克力蛋糕放到青年们面前,和颜悦色地搭话。

“好久都没有聚在一起了,今天真是难得。”女青年双手相扣,搭在圆桌的边上,活力的眼神闪现着高兴的光芒,“看来你们两个还是和以前一样默契。”

“谁跟那家伙有默契,”头发蓬松的青年人满脸嫌弃地挪动座位,但大笑着,“这种人就算过了多少年都和十五岁一样秀逗。”

健壮的活力青年不满地摘下眼镜,扑过去搂住头发蓬松的青年脖颈,做出一副威胁的样子:“你特么再说一遍?”

“哈哈哈,你们两个……”女青年银铃的笑声增添了不少快活的气氛。“还是和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一模一样。”

“可不见得哦,”眼镜青年端起大杯焦糖珍珠奶茶吮吸着,“那么多年,我可是长进不少,这家伙呢?还是懵懵懂懂的迷糊样。”

这话倒是惹得刚才弹钢琴的青年装出不服气的样子:“唉?溢,你真以为这么多年我还是打不过你是吧?”

“哟?”活力青年坐直了身子,“长本事了?来啊?”

“哼。”

“哎呀,好啦,”女青年咯咯地笑着解围,“之,不要一般计较啦。来,干杯!”

三个人举杯相碰的声音清脆,仰头品尝各自杯里的饮料。

“我哪会计较……”头发蓬松的少年手里的塑料叉子顶着小块蛋糕,露出腕上缠绕着一圈黑白色绞合的丝线。“话说回来,自从离开一中也有五年了啊。”

“是啊,真是令人怀念的时光。”女青年一手撑着腮,另一手擦开窗户上的水雾,显露出外边肃杀的街景;镜片后的大眼睛扫视着银装素裹的干道两旁,就算在屋里也能感受到霜月横行的北风。“算上我们认识的时间,也共有七八年了。”

“之,我记得五年前的时候,你好像经历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吧?”

“有吗?”头发蓬松的少年呆滞地回溯记忆深处,那部分却像恢复出厂设置干干净净,“我记不清楚了。”

“这家伙那时候好像出了趟远门,”叫溢的男青年嘴里嚼着珍珠,“你那会儿上哪去了?我们都找不到你。”

“我那个时候还能去哪?顶多回了趟河客镇呗。我都记不清了。”弹钢琴的青年耸了耸肩膀,“后来大事情就越来越多了呗……”

空空荡荡的街边,依旧人头攒动,沿街小贩本应拉着流动摊在路边高声吆喝却销声匿迹,原来飘飞在空气里汤锅上的水蒸气被禁锢在令人窒息的室内空间,闷得食客们额头上都是水珠;夜市街的大小摊点销声匿迹,在这濒临子夜的交汇点本应当熙熙攘攘喧哗鼎沸的街道此刻却空空荡荡,只有雪花在刚降低到零下的气温中缓缓飘落人间,埋在城市的柏油路上,在更多的地方堆积成厚厚的雪毯。江南小城难得的大规模降雪,在上一次似乎还是2008年;而能堆积出这么厚的雪层,在近些年的记载里不说绝无仅有,也如凤毛麟角。一月份的南方小城正是北风控制得意洋洋地横行于世之时,人们裹着厚厚的毛围巾,把身体也往羽绒服深处缩了缩,打着冷战的双腿小步快跑着穿过街道赶紧回家。天色已晚,紫罗兰色的幕布铺盖了银河,洒下人间所呼唤的银色雪花精灵,带来更加深度的降温……

“是啊,高中毕业那年年底,病毒就爆发了。”活力男青年半个身子都瘫在椅子里,“幸亏在去年第二波扩散被遏制住,麻烦归麻烦,这也是好事啊。”

看看四周,各人起座,言笑晏晏,但是无论手里还是脸上,要么攥着天蓝色的纱布,或者把口罩拉在下巴的高度露出欢心的笑颜。

“之,”女青年看着头发蓬松的青年,“好像从那时候开始,你就一直戴着那种黑白色的线,那是缝衣服用的线吗?”

“啊,好像是……”青年注视手腕上缠绕的线环,“算是我们家族的一个习惯吧,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也就是那种保留的习惯而已,我也不打算较真了——当然有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着某些不重要的事情沉思半天。”

“你不一直都是这样不着调的嘛?”眼镜男青年咬着松软的糕点,“就算连一点点小事都能胡思乱想到那么多去。”

“我也说不上来,”青年小声嘀咕着,“但是我什么都没想啊,只是感觉忘掉了好多东西……”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算了,不想那些了。”青年看看木墙上大挂钟的指针,“时间快到了,平时大家都挺累的。今天晚上我们都消遣消遣吧。”

眼镜青年男女也抬头看着时间的秒针缓缓划过钟面,接着越来越多的顾客和店员们都停下手里的事情,仰头凝视指针的运动。

“十、九、八、七……”参与倒计时的声音越来越多,嗓音越来越大。

青年随着众人的倒数一起念叨数字。

“六、五、四……”

青年盯着划过的指针。

人们汇在一起,一齐高喊着最后的倒计时:

“三,二,一,新年快乐!”

零点的钟声悠长而深远,从空旷的市中心广场钟塔呼啸过凛冽的冷风,扫荡着旧年的一切事物,为那些人物赋予新年的祝福;烟火尖声高啸着窜向天空,在夜空的中央绽放出朵朵明丽的焰花,爆炸出激荡人心的响声,超越一切淋漓的器乐演奏,在人们心中打出一圈圈水平面上的涟漪;人们的眼睛里看见焰火高升,余光里是心爱的人们相互注视的火热明亮,幸福的氤氲在暖气洋溢的柔和灯光下泛滥与升华,说说笑笑的希望在烟花阵阵盛开的舒展声中盈满方格天花板的每一个载体。

“溢,看烟花!”女青年的眼镜镜片上照影着明灭的天女之花,从霓虹到五彩,从含苞到消逝。

眼镜男青年搓搓手,举起平板对准天空的画布:“嘿嘿,今年我可得把第一场烟花拍下来……”

店员取下旧历,在嵌入墙壁的大钉子挂上新的日历,加粗放大的阿拉伯数字“1”无声地宣告着新年的到来;顾客们推杯换盏,起座喧哗,众宾欢也。甜点和音乐,陪伴着度过跨年的夜晚。

青年坐在木椅里,抬头是火树银花的狂欢;在天空盛会的边缘,一颗孤独的北星倚靠着影壁,在夜里且行且吟,且吟且饮,且饮且演,虚忽的动作好像跳跃着失传已久的小步舞,高傲地在天空之上仰视苍穹,虔诚而清戒。

“你要拯救的,到底是什么……”

河客镇。

热热闹闹的节日气息充满了小镇,河水清凉而温暖。小孩们跑着跳着,原始的冲动与欢愉指引着新生的希望在空中放飞自我。虽然守岁已过,新一年的元日同样是喜气洋洋的最高峰。年轻的姑姑手里高举着花糖,旁边的一圈孩子们争着抢着推搡着,就差要黏在姑姑身上了;大妈和堂姐在厨房里和面,泡发的白团、洒落的面粉、满满一大盆馅料、旁边另一大盆八宝菜;小叔翘着腿瘫在刚换了罩布的沙发里和大伯用河客流传数百年的腔调高谈阔论,天南海北;爷爷奶奶陪坐在老祖奶身边,放大嗓门对着老祖奶的耳朵表达新年的祝愿,看着老祖奶笑得像花一般的笑容。

阿之闲极无聊地躺在老宅高檐低下的青石板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空的明亮,哼着不知何处来的小曲,眼皮就差一点就要盖上了。

一个阴影盖着视线,阿之抬眼观瞧,一个青年女孩穿着红色羽绒服、青色长绒棉裤、脚蹬身棕色棉靴、头上还系着蝴蝶结。

“哟,”阿之坐起身来,“小凡,回来了啊。”

“你不也前天才从宁江回来吗?”青年女孩一扭头,“陪我走走。”

走在青石板上是令人多么怀旧的感觉,高矮的人影在雪后的老街上挪动,不知哪家店铺门边洒满了爆竹破碎后的红屑,染遍了方圆几寸;偶尔穿街而过的摩托车驮着戴黄色安全帽和厚重皮手套的男人——身后的座位上大包小包。时不时踩住翘起的石板,发出哒哒的碰撞声。

“你什么时候从双集城回来的?”阿之把手揣在袖子里,环抱着放在身前,颇有老年间掌柜出门向别人贺新年的状态。

“这次回来得可比你早,”小凡笑着往阿之背上拍了一下,“一个礼拜前的飞机,直接从机场回的镇子。”

“也是,这两年上岛发展的快。我记得那个时候老火车站还没拆,机场就更想都别想……”

“但是地铁还是没有对吧?”“那当然,看看人家双集,连地铁都能建在空中。”

两个人哈哈大笑。

“不过说回来,还有一件事情让我有点在意。”青年女孩转头问道:“五年前你说去远行的时候连我都没告诉去哪,而其还是半夜里悄悄离开的。你上哪去了?”

“我吗?好像记不清了……”

青年女孩看得出来,青年没说假话。

青年缓缓地走着,走着,记忆的准星在无边无际的思维脑海中荡漾着寻找击发的目标,迷雾好像翻涌在时间的海浪当中。

青年女孩边走边看手机讯息,忽然地眉梢上扬,表现出新奇的样子,微微噘着嘴点点头,发出轻轻的赞叹:“唔……”

“怎么了?”青年靠近去看手机屏幕。

头版头条的信息:特大洪水三年后的滨海近况如何。

“滨海啊,南边那个曾经的大城市。”青年女孩滑动着屏幕。

“是啊,这几年重大事件接二连三的。”青年接上话茬。

“这场洪水过去也有两年了啊,”青年女孩感慨着,“当时这消息发布的时候还真是有够可怕的,那么大一个城市……”

是的,两年以前,第二波病毒在扩散之前占据头版头条的天灾无疑就是滨海的洪水了,那场台风的猛烈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就在某个晴朗的夜晚突然爆发的海潮首先吞没了沿海低地,接着风暴潮袭击了整个城市中心区,地下排水系统最终都崩溃了,海水淹没了大半个区域。

洪灾摧毁了这座城市,自从那以后,那个南方沿海的新开发地区被宣布长期闲置,而新滨海市也迁移到了距离旧城区很远的地方去。随着洪水的退去与季节的正常,人们开始回溯并寻找真相。除了科学认证的特大风暴在南海洋面上形成并对其形成速度和运动方向的错误判断意外,一些关于古老传说的神秘解释也在坊间流传甚广:有传言称是这个地方千百年来的必然命运;在这场洪水中的一些细节也令人感到奇异,比如说在海潮来临之前正在沙滩举行的盛大音乐会突然中止,以及海岸边因为电力故障突发的大火,还有某学校学生自发组织人群疏散的行为,都是神神秘秘而不可追溯的小道消息——因为那之后的海潮和风暴将这一切都掩盖在了水乡泽国中。

不过,最奇迹的是,当消防官兵乘坐冲锋艇进入已经泡在水里的滨海某学校时,却发现处在高地的体育馆里都是人群——这些人都是在第一波海潮到来之前就按照指引疏散到这个安全地带的。而当整个滨海的灯光尽数熄灭的时候,体育馆的希望之光却在人们对低地区域心有余悸的叹息中摇曳着。

这些耐人寻味的细节自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精彩谈资,公众对于洪水的兴趣也随着救灾工作的陆续展开而在街头巷尾消失。在那之后的第三个月,病毒二次扩散,社会舆论的重心也随之转向全国防控传染病的相关方面去了,这场洪水,也就随着老滨海市的日渐没落而像历史上无数的重大事件一样随着季节的流转而淡出人们的视线。

不过,最让青年感到奇怪的是,明明自己向来对外面的世界敬而远之,却对那时遥远海边城市的洪水产生了莫名的关注,搜集了不少关于那场洪水的相关信息,除过宏观上对于城市的受灾情况以及后来变迁状况,还包括很多记者从微观角度中观察的人间细致:比如在暴雨中担当起人群疏散临时总指挥的中年大叔、在人群惊恐中公开发言告慰幸存者们镇定等待消防的女孩、在海边高崖下的巉岩间昏迷却奇迹般未被洪水卷走的少女…… 一张照片被记者们放进了新闻的中央:穿着墨绿色雨披的消防官兵在高崖之下救出昏迷的少女,双手抱着少女的荷花般的腰肢一步一步向着高地的方向登去……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青年女孩看看对这事件口若悬河的青年,“消息这么详细,你对那里很感兴趣啊?”

“不知道……”青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自己这么关注,明明我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而且又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在那里……”

风刮起来了,远远的,从远远的地方散发出的甘香一般的气息,轻轻附着在鼻子上。条件反射一样,胸中没来由的苦涩潮生。

一高一矮的身影缓缓跨过穿镇而过小河上的桥,潺潺水声在冬日柔和的阳光下反射着积雪的闪耀。

手腕上黑白缠绕的丝线,时不时闪烁着太阳的光芒。

每次抬起手臂看着这团扭曲的线环,本应该存在的记忆和思索都淹没在一种泛滥的情感当中。

季节很快地流转,地点多次变换,身边的人潮来来往往,穿梭的车流闪烁光海。

夜班公交车的灯光清冷而幽静,惨白的光明似乎只有在医院般的肃穆之中才能有所体会得到:粗壮的灯管发散的荧光色调就像手术室凄冷的照明。

满满当当的青年人们歪东倒西地瘫在蓝色的车载座位里,站立的人也用力抓着竖直的铁柱倚靠疲惫的身体,看似应当充满喧闹的车厢里居然寂静无声——又一天的满负荷工作后,年轻人们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在归家的晚班车灯光下勉强闭目养神。

阿之的工作短袖白衬衫边角起皱,领子有些翻起,胸前的衣袋里挂着一支钢笔。

“哈啊……”阿之坐在车窗边的角落座位打着哈欠,身体随着车体的停顿前进晃荡着,头发的蓬草在清凉的晚风中肆意伸展躯体的流线;尽管夏天已经在知了的歌声中打着节拍旋舞,树木茂盛的枝叶被昨天的大雨涂抹上更深厚的墨绿,蒸汽腾腾的夜宵店在模糊了摇曳的灯火,磨砂的玻璃、叮当的风铃、沙沙的风声。

闲极无聊的阿之掏出手机,看着电子版里白屏黑字的教案。

“呃……”酸胀的眼睛泛出泪水,用劲皱了下脸颊,手背揉揉双眼,给泛红的眼睛戴上黑框散光镜,隔着玻璃镜片,视界稍微清晰。

“唉……”头发蓬松的青年毫无表情,叹口气,从黑色公文提包里拿出一份文书,接着在手机上打字。屏幕上的备忘录里用红字标记着近在眼前的月考日期,而另一行的“教学进度”一栏却仍然缺着好几课时。

打卡上课、教师会议、评定考察、月底汇报、教学总结。从夫子庙到内桥南,从雨花台到武定门,随着教学考察团四处听课记录讨论,身心俱疲。想着周末到公墓去凭吊凭吊国父先生,可是现在仍然要把教案写完、明天还得赶着去上课呢。

公交车驶过光影交汇的大道,司机方向盘一打,拐进路子铺的深深街区。

灯光暗淡下来,街边的小店闪烁着明晃晃的微光。

忧郁而疲惫的青年把头靠近窗外擦过的气流,夜风刺激着神经保持清醒。

突然间,一个清秀的背影闪过。

阿之猛然间坐起身来,再想抓住那模糊的影子的时候,那个戴绣着纹饰的紫色鸭舌帽、穿粉白色的薄外套的后背消失在夜色当中。

旁边座位里的姑娘被青年的突然正襟危坐吓了一跳,瘫软在座椅里的身体抽动着坐起来,又充满疑惑地看着那青年男子向窗外严肃的神情。

阿之探出头去向后望,一片浓郁的黑暗被甩在滚滚车轮后方,车厢里的光芒无法蔓延到的后面,视线扭曲着。

“那是谁啊?”阿之又开始矛盾地思维挣扎,“我到底为什么会突然看过去啊……”

青年摘下眼镜弯下身去,双手掩面把头埋在腿间,想让双眼轻松一会儿。良久,才发觉手心被晶莹的泪水沾湿。

“我为什么会哭呢……”青年红通通的眼角,眼眶湿润。

公交车透着两道远光灯射线,照亮一片单向的光明,车轮继续驶向下一个黑夜里十字路口。

时间在加速。

拿到教师资格证以后,在各个学校辗转申请,徘徊等待了数月,终于在雨花台的一所初中得到了普普通通人文学科的教师职位。每个月的薪水也就勉强能够一人吃住全家不困——毕竟孑然一身在这古老的宁江城,既然自己已经选择了教书匠吃粉笔灰的独木桥,便没有资格眼红那些靠着金融产品一夜上市爆红、身价呈几何级数增涨的商界精英们的阳关大道。

弦越绷越紧。钢笔在教师记录本上飘逸着的字迹、闷在听课教室后排大滴大滴的汗珠、奔跑在走廊上的匆忙脚步。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自己都在想着已经追随上了曾经老师们的道路。具有玩味的是,自己就算已经离开了小城,在真正的大城市奋力挣扎着追求自己一直以来想要寻找的生活。可是直到现在为止,自己仍然还得为每个月的房租和水电钱“生活”着。

“你要拯救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声音总是在耳边回响,似乎是从什么地方不经意间看来的吧……

周六的晚上在深巷里不知名的酒吧给不知名的歌手唱的不知名的民谣伴奏,摇曳着的灯光下,酒保的脸色随着微醺的空气在指尖流淌出的音符河流里舒展,荡漾的升调、手指从黑键上还原到白键、双手交互着迸发出的柔和,环绕了一个个晚蝉鸣唱的夜晚。

灯红酒绿的晚间伴奏生活着实能趁机练练钢琴,老客和工作人员都知道在白天日光灯下黑框眼镜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老师也可以在夜晚的霓虹灯中转变成临时拼凑的民谣乐队胡子拉碴的伴奏员。幕间休息的时候坐在吧台边的转椅里,边看随身的笔记本的文字边喝柠檬水,在冰块的碰撞之间和正在擦高脚杯的酒妹不咸不淡地聊着生活:

“我这人就像星光一样。”

“你活得这么敞亮啊?”

“嗨,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

两人和旁边喝酒的吧客们一块儿哈哈大笑。

暖风中,就连清凉的柠檬水也能喝出火烧甜酒的感觉。喝着喝着居然有点上头,脸红得像灯笼——虽然外面秋风萧瑟,但酒吧里面人们的温度也挺燥热的。教书的青年缓缓闭上眼睛听着流浪歌手的吉他轻柔旋律在温暖中按摩双耳。

“我先下班了。”旁边好像有一个女服务生的鞋跟踏过。

闭着眼晃晃悠悠地举起喝了一半甜水的玻璃杯,鼻腔里跟随旋律哼唱着小曲。

“注意安全,Jessica。”酒保小哥的声音挺温和。

举起杯子的手悬在半空中,仿佛空气瞬间被抽完,停在真空。

眼睑猛地睁开,心跳怦然加速。

“再见啦,明天我再带清单过来。”

抓着杯口的手悬在吧台上,目光回转着看吱呀着的玻璃大门口。

脱下了服务生装的女郎挎着小包,脚下的鞋跟如同节拍器踢踏踢踏。打扮时髦,熨烫成波浪的棕黄色头发搭在细肩上,吊带裙一直延伸到下摆,黑色而傲娇的长筒袜,看上去就是一派不好惹的模样。在昏暗的灯光下,瘦小的倩影在门口逐渐远去,消失在街头的灯火明灭中。一阵秋风从外面的深巷倒灌进来,吹得头发起飞,精神清醒。

寒风在大江的滚滚流逝中淤积着沙土,卷着原来总统府遗迹的尘埃叩问先总理的遗训,明代宫殿的森严红墙下容不得落叶孤寂的灵魂。处在自然带交界线上的沿岸都市景色分层明显:亚热带阔叶林的浓墨色还没褪去,温带落叶林的树叶早已红黄交错,在枝头透露着冬日的月光。跨江大桥上大小汽车穿梭,桥下江水带着船只向着希望。

阿之揣着手,耳朵躲在大大的棉耳套里,脑袋包裹着衣后帽,鼓囊囊的黑棉袄腋下夹着书,厚厚的藏青色棉裤腿迈开步伐,在零下的冷风里瑟缩着身子,牙齿上下打着架,一步一步沿着大桥的人行步道——这江水可是比信河宽得多啊——阿之呼着白气,眼里只有租房的方向,心里想着回家以后赶紧地打开电暖炉好好烤烤手。

天空飘着雪,精灵般的冰晶在北风的召唤下纷纷扬扬地降落在宁江大桥上,冰点的温度围拢在身体周围,呼出的白气给手边带来几秒钟的温暖。

“哈啊……”一边搓着手,一边缓缓向前走。自己裹得像德鲁伊教徒一样严严实实,哪还有闲心管四周掠过的灯光车辆。

行走在雪片之中,季节的流转都模糊了界限。迷失在错身而过的人旁边,有的商业人士西装革履打着雨伞、有的高中女生穿冬裙戴着棉口罩、有的家庭主妇裹着棉绒睡衣揣着暖手宝。阴影的光线之外,人人隐藏着自己世界的秘密,原本热情相拥的人们此时懒得说话——或者只是冻得说不出口。

头发全都压在棉袄的后帽里,低着头顶住江上袭来的大风。

好像有个青年女人如花瓣般的身躯撑着伞从旁边掠过,在两人交汇的一刹那,对面来人的半张脸都淹没在撑开雨伞的阴影里,转瞬间消失到身后,越来越远。

阿之茫然地站住,立在大桥人行道中央。帽子撩起来,转头去看那刚刚掠过的身影——雨伞阴影里的纤细体型在车流离开的方向背着光远去。

青年转过身去,扣上帽子继续瑟缩着赶路。

就在青年跨过大桥中央的时刻,撑伞的女人转过头去,遥望着人行道远去的背影。

回到老旧街巷的租房。解开身上的层层厚重束缚给自己泡杯热茶,在斑驳的书桌前坐着翻阅陈旧的资料,仿佛撕开尘封的扉页窥探一斑。

电烤炉在脚边绽放着炽红的热辐射,给这潮湿清冷的租屋给予着遥不可及的温暖。

上个世纪留下的墨绿色罩子台灯,大口径灯泡扩散着微光。

从学校图书馆的深处翻寻出来的老书,翻开泛黄的书页。

1948年《南海地区发展概况》,时间可早,那还是在旧政府时期编纂出版的。

滨海镇低低矮矮的瓦房砖墙、街边小道和大路来来往往的外国行商人和普通劳工、滨海第一中学校的楼房就像拼凑的积木搭建起来。天空的高云映照了半农半工的临海市镇,仿佛诉说着世界变迁的绵长故事。

一大片白沙的海岸闪烁着珍宝的荧光,即使在黑白照片的色系下也能泛现出来。

旁边散落着洪水爆发之前高楼林立、规划整齐、灯红酒绿的繁华滨海市照片的国家新闻社剪辑。

为什么会这样子呢?

翻动着书页,对照着相片。

已经不存在了的海边城市,为什么会让自己这么心痛呢?

(♂)有时候就想着,今天就这么躺着吧。不想去学校,不就是为了一顿饭钱吗。我要追寻的到底是什么呢?转头看见床头柜上一团黑白相互缠绕的丝线,不知不觉间就坐了起来,血液从头脑向下运输,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眼睛红肿,好像在梦里掩面哭泣过很久,可是手里却没有一丝水汽,似乎在升温的晨光下早已蒸干。

(♂)我想,就算是为了遇见谁,为了想起什么事,今天也去吧。

(♂)于是,我下了床。

(♀)我从床上坐起来,昨晚忘记关上的窗户吹进来三月的暖风。不懂事的头发被扬起来盖住了眼睛;烦闷地撩开以后,站起来拖沓到落地镜前,把粉色春装的外套披在身上,头发扎起来,看着镜子里自己长高了的样子。

(♀)那条四叶草项链戴了好多年,现在拿起来的时候总是感觉很沉重。好像能勾起什么回忆,但是想不起来。这样的想让我一直戴着,每次觉得累到极点,看看项链的水晶,好像是谁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把项链戴在脖子上,扣上鸭舌帽。整理了下领子和头发,右手勾起钥匙扣晃悠,背上书包准备出门。

(♂)打开单元下的铁门,给买菜回来的隔壁大婶让道,和骑电动车穿过街巷的送奶工相互打招呼,居民楼之间的洼地泛着积水的闪光——被赶早读高中生骑的自行车一下碾碎。走出巷口,在阳光能找得到的街边等待26路公交车。

(♂)早班车满满当当的正装人士,自己的工作衬衫在这群人里淹没成一滴水,挤得跟酸梨似的。晨光在外面透露进来,扫过上班族的头顶身上。 (♀)在一群实习生里我实在是没有什么突出的,和旁边戴着厚厚眼镜的短发斯文女生们比起来,倒是我不像个老师的样子。跟随年级主任的脚步,我们这一群刚刚毕业的学生涌进开阔的欢迎会场。

(♀)听着负责人对新实习生的训话,冗长而枯燥无味的套话和空话听得耳朵起茧,心情烦躁地四处张望,想看看周围的风景。

(♂)跟在考察团的那一群半老先衰的啤酒肚们后面,眼里直勾勾盯着那些人放在后背的大手。这个学校和自己任职的地方相比好了不少,明窗净几,优美而富有生气,总是想起来故乡自己毕业的中学。走过宽阔的会场,里面好像是一群新进的实习老师正在接受校领导的训话,百无聊赖的我漫不经心地扫视,想看看有没有漂亮的女老师。

(♂)在一闪而过的错杂人群中,我看见了……

(♀)突然间,旁边路过的一群中年油腻男人之中,我看见了……

(♂)我保证,我们相互凝视着,那个人用惊讶的目光注视着我的存在,仿佛我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同时又包含着一种好久不见的期许与等待;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的身影把我的眼睛锁定了,好像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伤感涌上心头,莫名的熟悉感。那些人从台阶边上擦过,可是看得清楚的只有一个人的脸——我发誓,就是那个人。

(♂)脚步慢下来,想要扶一下眼镜看清楚五官上的细节,短短的时间要想在记忆的深海里四处搜寻;后面的人撞了后背,腿脚被迫继续向前走,直到拐角处进入清冷幽深的楼道间。

(♀)我看着那个人消失在阶梯的转角,旁边的人声嘈杂驱散在脑海的漩涡里。消失了那个人,那个人走了,在我亲眼看见的场面里一闪而过。我闭上眼,头深深埋在前面站着的人的后背下,双手掩面。

(♂)跟着一群用宁江方言吵吵嚷嚷老教师和学监后面,一脚一脚踏着台阶的高度,一路向下走。楼梯间除了踏步的徘徊声和中年男人们的议论声,寂静地容不下我的存在。而我的呼吸也被那个浮现的人影抑制,气息在鼻腔里越来越急促。似乎有个人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在脑海里回响,告诫我应当去拯救最珍贵的事物。

我站住了,下方的人继续走,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停滞。

毅然决然地转身朝上面的台阶奔跑,脚步踉踉跄跄。顺着楼梯间的阶梯顺序奋力跑着,跑着,冲向刚才离开的转角。留着下面楼梯的人呼唤我的名字。

(♀)我抬起朦胧的泪眼,拨开旁边的人群,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个人刚刚离去的楼梯。本来正在宣讲官样文章的引导教师停止了讲话,我能感觉到身后人们各种各样的奇异目光,听得到那些越来越大的七嘴八舌;我将那些东西全都置之度外,毅然决然跑出会场。

但是我好像迷失在这新来的宽广校园,毫无准头地四处寻找着。

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让那个人……

(♂)我不会再让那个人就这么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哪怕在这陌生的校园之中,路径四通八达,能让初到此地的听课教师迷失——我也绝对不会再放弃……

(♀)我能感受得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好像我和那个人因为什么偶然而又必然的事情相互连接着,我能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

(♂)在开阔的台阶上奔跑,粗气从嘴里喘着,用尽力气推开紧闭的木门。

(♀)打开了那扇门,就在宽阔空间的正对面,那个人就站在门里。

(♂)忽然间,又觉得很遥远。好像我和对面门口的人隔着两个世界的距离。

(♀)我低着头走过去,顾忌着某些空旷的障碍阻碍着自己开口。

(♂)我用眼镜遮挡着自己的目光,逼迫着看地面的红毯和阳光之影。好像稍一放松自己,眼神就会死死抓住那个人的脸庞。

(♀)一种苦涩的质感摩擦着心里,我宁可相信只是忘记了那个人是谁,但我们一定曾经相遇过——我们必定相见过,否则触犯的不仅仅是世界的法则,联系的规律。

(♂)我们的脚步声在交错中融合一起,似乎走到了越来越远的尽头就会翻回历史的前一页找寻被磨灭的记忆。我不愿意再走散在时间的捉迷藏里,于是……

阿之手腕上的黑白线反射着太阳的光辉,伴随着转身的动作,变幻的光亮吸收在明暗之间,就像英雄的归途最后一次抽刀出鞘的决意。

洛洛的短靴声停了,背影在起伏的窗帘旁边扬尘里突兀着。

“请等一下。”阿之抬起右手问道,“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洛洛的长发在风里稍稍飘荡,转身的双眼朦胧着水光。胸前封印着四叶草的水晶项链如泪滴的结晶,女孩颤抖而沉默着点头。

这样似乎就要掉眼泪了,阿之的领带在风里摇曳,红红的眼眶里泪水在打转。

在红毯的光影之中,一阵风掠过两人的对面,不知学校哪个地方的音乐教室里传来清脆而明快的钢琴婉转跳跃声。

就像等待着打破沉寂的乐声。

“你好,我叫李之。”

“你好,我叫邓珑。”

两人的右手握在一起,就像在黑板上画着的,两个圆圈用横线连接而成的图案。

风声伴随着钢琴音在开阔的空间旋舞开来,很远很远。

撰稿人: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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