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凌凌的投洒在那一片荒芜之地上,杂石丛草间皆是颓败气息。
孙悟空被拎起摔在石壁上,青紫后背反射性一缩,更是抑不住吃痛闷哼。
“师、师父?!”
孙悟空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推了菩提几把,可疲软的胳膊不剩多少力气,力道如隔靴挠痒,微弱难察。
孙悟空在水声作响之间,思绪浮沉,脑内模模糊糊划过了种种景象。
或是他是一只小猴子,菩提牵着他小小的手,暮色霞光里带他跋涉千山万水,道一句 “走,我们回家。”
或是他是个卑不足道的弼马温,对着金蝉子死缠烂打渴望回到念念不忘的从前,却被甩袖震开,只得轻飘飘冷淡如水一句,“我不是你师父。”
又或是。
又或是他降妖除魔护那人平安,跪在地上受了他的责骂,一路夜间风雪相拥一路被当做个替身,到头来换来一句“你不是他。”
孙悟空身子一晃一晃着,如千疮百孔嘎吱作响的木板。
他不恨他,真的不恨。
那人毕竟曾经真的待他好过,好到把这日月天地山光水色都送到了他眼前,讨他欢喜。
只不过命运弄人,他始终来迟了一步。
无论是金蝉子……还是唐三藏。
如果师父清醒着,他必然不会这般对他。
孙悟空恍惚中想着,毕竟他心里装的可是另外一人,口口声声喊的都是那人名姓。
如此屈于人下之时,师父没有认错他,没有把他当那个小皇帝对待,他是不是该庆幸?
孙悟空想着,想着想着牵扯出了个凉凉的笑。如霜缟冰净的清冷月光。
“师父、哈……你记不记得你把我救出时,说了句什么?”
菩提不出意料地沉默着,失了魂般继续动作着,躯体相撞的拍打声不绝。
“你说……今日我还你自由身,来日你自由在我身。”
一语成谶,冥冥注定,这是他们的开始,也是他们的终局。
“师父,你赢了。”
夜色无垠,草木荒凉。
一声渺渺怅惘的轻语消失于幽暗昏沉,如白光乍现刹那的抵死相拥。
清浊相交,汇成混沌,消解为茫茫虚无。
谁一声惨叫,谁方然惊醒,谁不言不语。
雾,终于散去了。
“嘶……”
床上人捂着隐隐刺痛的双眼,低哼了声。
朱悟能两眼光芒一跃,“好了好了,师父醒过来了!”
他突然一顿,目光在四处搜寻,“大……师兄呢?”
话音落罢刹那,只见一团细微清光从唐三藏眉心里涌出,浮于室内,最后砰然落地,光芒大涨,现形出了孙悟空的模样。
不过他眼下青黑,面色苍白,金发暗淡无光,状况很是不好。
“大师兄,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有没有事?”
朱悟能几何时见过孙悟空这般狼狈模样,惊了一跳忙要扶他起身,却被孙悟空摆摆手推开了。
“我没事、咳咳。”
他说着,瞥了床上的唐三藏一眼,又转了开去。
身上没有青紫印记,也没有翻天痛楚,仿若一切未曾发生过,仿若一切只是场梦。
是了,这本是梦。只不过太过真实而又绵长。
他坐下凳子前,反射性揉了揉屁股,愣了愣后松手,面色无异地坐了下去,翘着二郎腿盯着床上的唐三藏瞧。
先前许是最后关头他俩气息交汇,解了那人身上的浊气,师父震惊之下一个清醒,方才脱了梦出来。至于那梦魔,被清气净化腐蚀,被梦境破解反噬,元气大伤,不疗养一段日子是不可能了。
孙悟空想及此,眸中跃着怒焰,恨恨地磨了磨牙。
若要再让他碰上,定用那如意金箍棒把那家伙给碾碎了做成粉,再全都倒到粪池里边去!
那边唐三藏捂着头徐徐苏醒,从床上支撑着一点点坐起,眨了眨又闭上,转动着眼球努力适应暌违的现实。
脑内如爆炸般剧烈疼痛,又在轰炸之后趋于沉寂的消亡。剩下硝烟废墟和万籁俱静。
梦里的每一帧都仿佛历历在目,却又隔着回首的木窗,归于前尘前生,归于窗外□□三分。
看得见,却再难回去。
他摇晃着脑袋,甩去纷杂思绪,干哑着嗓子开口,“我……睡了多久?”
沙悟净帮他倒了杯清茶上来,递于面前。
唐三藏沉睡良久,手乏无力,迟缓而又吃力地接过后,仰头一饮而尽,以解饥渴。
“一天一夜了。”
沙悟净和朱悟能看着他摇摇头,“若不是有大师兄相助,师父不知还要何时才能醒来。”
“相助什么?”
唐三藏没想到梦中几十年,梦外一昼夜。他抬头看着坐在凳上皱眉盯着他瞧的孙悟空,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头一跳,缓缓别开了眼去。
“大师兄为了揪出师父昏睡的根源,可是二话不说亲自入了梦去啊!”
唐三藏瞬间两眼睁大呼吸一紧,紧抓着手中滚热瓷杯,对着孙悟空声音低涩,“你入了我的梦?”
孙悟空看着他,两人视线交汇,却并无璀璨火花,只海一般绵延的深沉静默。
他闭口不语好半晌,方才偏过头去,低低嗯了声,模糊而轻微。像隔着雾的花。
“那你、咳咳,你可从梦里看到了什么?”
唐三藏问着,心悬一线,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起茶盏,仿佛传递的热量能予他些许心安。他想抬眼望孙悟空,却又被不知名的情绪深深压制着,收回了眼神若即若离,只些许余光瞥着那人修长的手,仿若瞥见了梦中在石壁上留下抓痕的种种迷离。
孙悟空心底隐隐焦躁着,却把异样情绪投入了井底,加盖封条如沉埋。他想唐三藏大概是不喜和他有什么纠缠瓜葛的,既如此,不如装得糊涂成全那人。
“我……”他深吸一口气,顿了顿道,“我不记得了。”
“谁做梦还会去特地记着梦里发生了什么?”
孙悟空嗤了声,抱臂胸前,脚搁桌上,一副忘得干干净净的模样。
唐三藏想及梦境最后他如火燃烧却又似流星覆灭的眼神,顿了片刻,不知是成全还是逃避地点了点头,“好巧,我也是。”
轻轻巧巧一句我也是,便撇干净了梦中恩怨纠缠所有。
仿若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本就一切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