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然&严承安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严府的青梅树下埋着坛酒,青梅酿成的,埋了得有八九年。
那酒是严家小公子和高家小公子自己酿的,两公子那会儿也是头一次酿,手忙脚乱,还是严府的老管家在旁边手把手教了好久才勉强算做成。
老管家当时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两位公子出点什么事儿,自己的脑袋就要掉了,可那两位确兴致勃勃。
“哎呦我的小祖宗呦,”老管家看着他们身手利落地爬上树,心里不住发慌,只得高声喊,“快下来!这青梅是要打下来的,不是爬上树了摘的!”
严承安听了这话,回头朝老管家一笑,眉眼轻狂,声音带笑:“没事李伯,我俩爬树爬惯了,再说这树也不高,甭担心啦。”
高然也笑,脚踩上树杈,又上了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在树上,伸手去摘那些青梅。
严承安去够更高些的枝头,却始终差一点儿。他啧了声,想再爬上去一些,却被青梅叶扫了一脸。
他往高然那儿看去,发现那人将那个枝头压弯了些,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高然朝他挑了下眉,道:“快摘啊,严兄。”
严承安嗯了声,没忍住,笑出了声。
高然一脸莫名其妙,可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意识到这样有点傻,于是摘了个青梅扔向严承安:“严承安,你再笑我就松手了啊。”
“别别。”
……
总之,这青梅酒是在他们打打闹闹里酿成的。
酿成之后他们将那坛酒埋在地下,等着时间长了酒香更浓了在喝。
但是一晃就是八九年。
那坛酒始终没被挖出来,两人的关系也逐渐生疏 ——其实也不算生疏,只是两人有意无意地躲着对方。
李伯无数次看见高然只在他们围墙上露出半个脑袋,他刚想叫严承安,高然却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跳下围墙,走了。李伯也曾无数次看见严承安对着青梅树发呆,从正午时分到临近日暮,姿势不曾变过。
他也曾想过是不是俩人闹了什么矛盾,可他有次问了严承安,严承安只是笑笑,垂眸,道,不曾。
我与他不曾有过矛盾。
李伯于是不再过问。
时间就这么过去,边疆的突厥又不安分起来,屡次略过边境,在边境的村庄里烧杀抢掠。
皇帝看着从边境传来的战报,表情严肃。他看着朝堂的大臣们,将战报又递到身旁的公公手上,声音低沉:“爱卿们,突厥南下,边疆战乱,可有……”
他还未说完,高然就往前走了一步,眼神坚定:“陛下,臣请缨前往边疆,抵御突厥,保边疆之太平,护一国之平安!”
皇帝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最终道:“好。”
下朝的时候高然稍稍拦了下严承安,他看着严承安的眼睛,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会来为我送行么?”
严承安眼神躲闪了下,说:“当然。”
他语调疏离,像是冬日里的长安的雪。
高然应了下,跟在严承安后面出了宫,他始终落了严承安半步,他看着严承安走向朱雀街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随后他转身,朝玄武街走去。
他忽然意识到,他和严承安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越走越远了。
严承安是他触碰不到的镜中花月,也是他妄想而不得的人间风雪。是以为同道却其实南辕北辙;是殊途,不同归。
高然翻上屋顶,举着酒杯,朝严府遥遥一举杯,喝了口酒。
长安夏末的夜晚还是有些凉的,有风吹过来,寒气顺着冰凉的酒一并入了喉。
高然又喝了口酒,半晌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
“严承安……承安啊……”他呢喃了几声,声音里染上些醉意。
其实他们本不是这样的。
高家和严家是世交,两小孩从小玩在一起。小时候严承安长得很是秀气,没少被当成女孩儿,被其他大户人家里的公子哥笑话欺负。
高然没少因为这个和别家的孩子打架,小小的孩子脸上挂了彩,却仍把另一个小孩儿往自己身后护,奶凶奶凶的:“你们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打你们!”
最后还是私塾先生将他们拉开,每个人都不清不重地批评了几句。
严承安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帮高然上药,高然每次都还要严承安帮他吹吹伤口。小严承安满脸心疼地帮他吹两下,然后道:“谢谢然然哥哥。”
高然就笑,自以为很帅气地说:“大恩不言谢,你以身相许吧。”
后来他们同窗十载,都成了翩翩少年郎,闲来无事在街上骑马,一日看尽长安花。两人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生的还俊俏,有不少姑娘们向他们抛自己的手帕,当然,严承安收到得要更多些。
于是高然就笑着凑近一些,道:“严兄,长安最近新出了个榜,你可是榜首。”
严承安一时没反应过来,笑着看他一眼问:“何榜?我怎不知?”
“风流……”
高然还未说完,严承安就轻踹了他一脚,声音里笑意更甚:“胡扯!”
高然就勾着他的肩膀笑,眼里恰好落了透过柳树的光。
两位少年一起走过长安的大街小巷,一起喝过江南最有名的桃花酿……
高然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严承安会是他一辈子的好兄弟,他们会娶妻生子,晚年他带着坛好酒去严承安府里,就可以消磨一下午的时光。
可在那些不可言说的,少年时期暧昧的梦里,他梦见了严承安。他梦见严承安衣衫半褪,墨发倾散,眼角绯红,眼里起了层雾气,半回头,看着他。
早晨起来,被子有一片湿了。
高然知道他对于严承安似乎不再是……单纯的兄弟之情了。
他开始慢慢疏远严承安,表面上他们依旧亲密无间,只有高然知道,他们终究还是有了隔阂。
皇帝的圣旨很快下来:“授高太尉以大帅之职,即日启程,前往漠北。”
高母知道后只是揉揉儿子的头,沉默地帮他把衣服收拾好,然后走进厨房,亲手包了饺子,煮好了端到高然的房间。
“然儿,吃些吧,”高母将那碗饺子放到桌上,声音里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仔细听却能发现有些轻微的颤抖,“我好久没包饺子了,也不知这手艺如何。”
高然吃了个,其实是算不得太好吃的,有些糊了,可他笑,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背,哄道:“娘做的最好吃了。我回来了娘再做一次呗?”
高母也笑,眼角露出些细细的皱纹:“你这孩子,就知道嘴甜。回来娘给你做面吃。”
高然点点头:“好。”
上马饺子下马面,是习俗,也是祈求平安。
高然到城门时已经有很多人在了。
严承安看着高然骑马过来,他未穿骑装,而是穿了身红衣,张扬肆意;一头墨发被用镂空雕花的金冠束起,意气风发。他看着高然下马,忽然有些恍惚。
高然眉眼没变多少,仍带了些少年气,气质似乎也未曾变过,就好像他们依旧是十七岁一般。
他看着高然举着杯酒,敬了所有人,最后在自己身前停下。严承安并未听清高然说了什么,但细细分辨一下,好像是……等我回来。
他很快翻身上马,朝城门口来送行的人一抱拳,语调里端的仍是肆意少年:“诸位,日后再会。”
严承安看着他,并未唤他的字,只是扬了些声音:“高兄,等你回来,我们将那坛青梅酒挖出来吧。”
高然一笑,道:“好啊,那严兄,我可记着你这句话了。”
随后他迎着残阳,骑马出了城门,一袭红衣如火,隐入如血夕阳。
朝廷上总能收到些捷报,什么“突厥败退”“收复失地”“乘胜追击”……
诸如此类。
严承安每次听到这些消息都暗暗松口气,这说明高然在前线一切都好,依旧平安。
他并不信佛,却去长安最有名的寺庙,去向佛祖祈求,祈求高然可以平安归来。
当他带着一身香火味儿回府的时候,府里的小厮还开玩笑,说严爷莫不是受姑娘家家香火了。
严承安笑笑,不与他们争辩。
他去寺里求了个平安符,想了很久要写什么,最后提笔,在信纸上写了句“盼君凯旋而归”。
他将平安符一并塞进信封,放飞了只他训得最好的信鸽。
高然收到信的时候前线的情况并不算太好。他将信展开,看到上面的字迹,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
残阳如血,鼓声震天。
高然骑在马上,抹去嘴角的血迹。剑锋下垂,鲜血顺着剑身向下流,汇聚在剑尖,最后滴在地上,染红了一小片沙土。
他高声喊:“漠北的将士们——杀啊!”
一时间士气大振。
高然冲在最前,冲进敌方的阵营里,剑一挥便带起一连串的血花。
突厥大败。
将士们都欢天喜地,高然眼里也带了些笑,本该是很开心的场面。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箭,贯穿了高然的心脏。他没觉得疼,只是隐隐约约看见了站在青梅树下,穿着一袭白衣的严承安。
少年抬眼看他,问道:“哎高然,你是要青梅酒还是桂花酒啊?”
“青梅酒吧……承安,给我倒杯青梅酒。”他低声回答。
青梅,以示爱意。
树下的少年眉眼弯弯,眸里似乎藏了万千星辰,他点点头,笑着道了声,好。
严承安得知高然的死讯时长安落了那一年的第一场雪。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严承安伸手,看雪在自己手心里融化,最后从指缝溜走,他留不住,只能看着。
无能为力。
李伯站在一旁,拿着件大氅站在他旁边,看着自己主子,轻轻叹了口气:“严爷,天冷了,添件衣服吧。”
严承安没理他。
过了很久之后严承安转过头看李伯。
“李伯,”他开口,嘴角似乎带着点笑,只是眼里却是冰冷的。他的声音很冰,带着狠厉,“你说,若是一位将军躲过了敌军的明枪暗箭,却在丧命于自己人手里,是不是很讽刺。”
李伯隐隐约约知道了什么,张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严承安披上了大氅,进屋,翻出了坛烈酒,也不温,几口就灌了下去。
“高然……”他喝醉了,趴在桌子上,“高然啊……”
严承安前前后后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将害死高然的人除了干净。
朝廷上没见过平常温润如玉的宰相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不少官员吓呆了,都成了宰相的拥护者。
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长安再一次落雪是在元宵节。
严承安早就吩咐下人将那坛酒挖了出来,他站在庭院里,到了杯酒,语调是温柔的,只是眼眶却没能忍住,红了:“高然,青梅酒。”
他将酒撒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白印。
杯酒祭英雄。
雪落了他满身,他又到了一杯,自己喝下去,看着那棵青梅树,沉默了很久。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也算白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