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地夏日短冬季长，八月飞雪也不并是稀奇事。这日虽未下雪，可迎面而来的风也是刮得人脸上发疼。

“这人，可真会挑时候。”坐在马车里的李允之掀开一角布帘，瞅着外面乱颤的草木，心里吐槽着，不过更多的是好奇。

沁茗阁位于霜韩城外，出了城门往南行驶约三里就到了，三层木质塔楼建筑隐秘在山林环抱中，虽然位置僻静了些，但门前不远处就对着一条大河，春时冰雪消融后河水恢复奔流，岸边水草丰茂花团锦簇，倒不失为登高赏景的绝佳之地。

李允之站在楼前，仰头打量着眼前的建筑，云鬓上的玛瑙串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颤动，不多时她的眼眸便对上楼上一个窗口，那里一双炯亮的眼睛也正对视着她。

她轻提着裙边刚踏上门口台阶，便有一男子出来相迎，此人年约三十，中等身材，肤色黝黑。见到她躬身作揖：“李小姐舟车劳顿，我家主人已在三楼厢房等候。李小姐请。”态度恭敬却神色清冷。李允之结合当日家中小厮的描述，猜测对方便是那时来家里送信的人。

李允之点点头，跟着他上了三楼，来到一个厢房门口，男子敲门请示：“将军，李小姐已到。”

“将军？”李允之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门就被人向内拉开了。站在里面的不正是那基辅城里的刺客么！

今日他一身石青色暗花锦服，腰间戴一条镂花银扣搭着茶色腰带，系着一串编着羊脂玉佩的流苏，“李小姐车马劳顿，快快请进！”含笑的眉眼使得他俊朗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

男子将恍恍惚惚的李允之请进屋内，侍从便关上门站在外面守着。今日她只让家中车夫送她过来，并没有带丫鬟随从。不知为何，直觉里她便认定那男子与她无害。而且她也并不想让人知道那晚有陌生男子闯进过她的房间。

李允之福身回谢对方的招呼，随后气氛变得安静起来，颇有些尴尬。原本李允之准备了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对方，可对方人在跟前了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何况，刚才听旁人喊他“将军”，这个信息更让她发懵。

“咳～”男子也是不自然的轻咳一声，“今日天寒，待魏某泡壶热茶为李小姐去去寒气。李小姐请随意入座。”男子说话间走到案边拾掇起小泥炉和茶具。

李允之只得状似随意地在屋里缓缓踱步，心不在焉地打量室内的陈设，一边在心里仔仔细细地捋了一遍：“他说过他姓魏，如今朝中有名的姓魏的将军自己好像只记得一个。就是骠骑将军魏舒烨。因为她父亲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还跟自己提及过，魏将军年纪轻轻却军功赫赫声名在外，深受圣上器重。而且他一表人才，风度儒雅……难道就是他？”

李允之偷偷抬眼瞅望着忙碌中的男子，又在心里否定：“应该不是的吧？军中将才众多，品阶不同，或许他只是普通的小将？……”

屋内烧着暖炉温度颇高，不多时李允之的额头就沁出些许汗珠子。她犹豫了几番，还是轻轻解开大氅的领扣，脱下后挂在一边的架子上。今日她里边一身百蝶穿花云缎半臂的棉袄，搭着一条窄袖撒花的百褶裙，裙摆下露出一截小巧精致的靴头，很是衬人。

转了一圈后也打量够了，她稳住心绪莲步轻移到案边的另一头坐下。心道：反正既来之则安之罢。

男子抬头向她颌首微笑，然后端起一杯刚泡好的碧螺春递于她，指尖碰触间，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李允之接过茶掩饰性的轻抿了一口，率先开了口：“恕小女子冒昧，方才我听那人称你为将军。敢问你名号是什？”

“李小姐客气，我姓魏，本名二字：舒烨。”

男子坦然地报上名号。

李允之瞬间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他！此人真当是那个深受器重，战功赫赫的骠骑将军，魏-舒-烨？”一时间忘了反应，只能傻傻的呆坐着。

魏舒烨看着被吓住的李允之，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这会儿可是被吓到了？之前见到你都一副小老虎的模样，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被吓住了？”

李允之回过神来，不由得起了愠怒，敢情他骂我是母老虎？他才是纸老虎呢。话随之出口：“我只是有些不相信。听闻当朝骠骑将军沉潜刚克，骁勇善战，为我朝立过战功无数，深受 器重，而且玉树临风，素有君子之仪，可依我所……”李允之对上他听得津津有味的笑容，顿时收住了话头，懊恼的同时脸上也红热了几分。

魏舒烨起初还略微得意，见她不往下说了，便扬眉示意她继续。

李允之本也不是个胆小的，想了想又继续说到：“可据我两次所见，你先是被贼人偷了钱袋而不自知，又任由贼人扬长而去。继而深夜闯入女子闺中，毫无解释便扬长而去。这与骁勇和君子之仪略有出入吧？”

被人揭了短的魏舒烨不怒反笑，更觉得眼前的女子甚为有趣，记仇暗贬的样子真就如一只挥爪子的小老虎。

“那次在街上被人盗了钱袋确实是我大意了，不过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么。至于不去追，是因为我们有要务在身不想节外生枝。”魏舒烨顿了顿，接着解释：“还有那晚，我是被形势所迫，又见你房间的窗子开着才不得已而为之。此事确是魏某不对，在此魏某向小姐郑重道歉。”说着起身向她掬手躬身一拜。

见他如此诚恳，李允之反到不好意思起来，七分脾气顿时消了三分，亦是起身回礼：“魏将军言重。民女只是对当日之事有许多不解又一时口快，冒犯之处还请魏将军海涵！”

魏舒烨连忙伸手虚扶一下，“李小姐不必多礼，说起来魏某这条命还是得李小姐所救，只是魏某当时不便详说，连累你受怕了。魏某在此诚恳地向李小姐告罪，还望你见谅。”说着又是掬手一拜。

这让李允之更加不好意思，两人客气了几句后，再次落座聊了起来，气氛也轻松不少。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何人，家住何处？”按说她又没跟对方说过自己的姓名。

“这个简单，我派人打听了你在基辅落宿的旅店，得知你们是自霜韩城去的客商，那旅店小厮还知道你们名号是李氏商会。我回来再稍稍一打听自然不难知道。不过我很意外……”

闻言李允之疑惑的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魏舒烨接着说：“一个柔弱的女子竟然能管理好这么大一个商会。看来坊间传闻不假。”

“什么传闻？”李允之更是好奇。

“其实我早有耳闻，李氏商会的新当家虽是女子却精明能干，杀伐果断。还听闻，李小姐刚当家不久就逐了几个老掌柜，把商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就连圣上都跟我夸过“李韶有个好女儿！””

“圣上，夸过我？”李允之非常诧异。

“嗯！”魏舒烨含着一口茶点点头，表情坦然不像是作假。咽下茶水后，又继续说：“李氏商会是霜韩城鼎鼎有名的财阀，你父亲李韶因多次为朝廷解忧，圣上亲封他为“中顺大夫”后又追封“资善大夫”，你们李家又常为朝廷和宫内采供所需，皇商之名雷贯京城。自从你父亲去世后，世人多有揣测，道是李家只留独女恐无力支撑这庞大家业。此事圣上也曾感慨过。但谁曾想，小姐一出场就惩恶奴立声威，听说还要告御状？后来更是把家业打理的比往日更甚。让人敬服！”

被这家伙嘴巴抹了蜜似的一通夸赞，让李允之脸上红霞浮现。

“那帮恶奴欺主在先，贪赃在后，后来又编排我想独权才逼走了他们。真当可恨。当初我就不该心软，就该拉他们告御状才对。”

当初，李允之在曾伯的提醒下查得那几个掌柜，管事狼狈为奸，中饱私囊。与他们对质时，一帮人却百般狡辩，呼天喊地的喊冤。说她受人蛊惑要逼走忠心遗老，声泪涕下的向李老爷在天之灵告罪，说自己辅佐不力，让小姐着了魔。李允之不厌其烦，直接说到“不如我们一同去宫门前击鼓鸣冤，让圣上为我们断个是非黑白？”

几个恶奴一听傻了眼，想不到李允之会抬出圣上来。李老爷生前多蒙圣恩，去世时圣上亦派出内务府总管前来吊唁，并宣旨追封李韶为“资善大夫”，以示皇恩浩荡。如今他们阴奉阳违私做伪帐，中饱私囊，如果李允之真的拉他们去告御状，保不准圣上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为这个功臣遗孤作主。到时候自己几个轻则牢狱之灾，重则可能小命不保啊！几个人面面相觑，身如抖筛，连连求饶。

李允之念他们追随父亲多年，也是手下留情，只让他们补上亏空，自行离开便不予追究，也算给他们留了分脸面。谁知他们不但不感恩，还散布谣言说李允之仗着皇恩苛待老人，并诬陷他们。一时间霜韩城里众说纷纭。有说李允之年纪轻轻却手段狠辣；有说李家小姐明察秋毫，魄力非凡。

这些魏舒烨也有所耳闻，但因平日没有交集，即便她父亲李韶几次蒙圣恩进宫觐见圣上时，魏舒烨虽偶尔也在场见过面，但也是点头之交罢了。所以赵彻夸赞她时，魏舒烨并未放在心上。

当后来得知在基辅遇到的女子正是这大名鼎鼎的李允之时，他感到意外之余又觉得情理之中。狠不狠辣他不知道，但她确实胆大。单凭她不畏千里之遥亲自去北罗斯寻商问道，这般胆识就不是普通女子所能及。

再听眼前之人讲述恶奴欺主的始末，魏舒烨对她的能力和聪慧更添几分赞许。

坦诚布公的俩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临近黄昏。魏舒烨骑马一路护送李允之的马车回城，告别时，李允之邀请他下次去自家的源丰楼品尝招牌菜，魏舒烨亦欣然应允。

近一年的接触下来，俩人倒是成了异性知己。魏舒烨让她直接喊自己名字，但李允之觉得毕竟不妥，于是折中喊他一声“魏大哥。”

开朗聪慧又善解人意的李允之让魏舒烨觉得与她相处甚为开心，多年来枯燥乏味的生活也变得生趣不少。

“多久没有这么开怀过了？”魏舒烨曾问过自己。

自从远离故土开始他身边再无亲人，这些年他的生活除了打仗就是练兵。昔日好友散的散，而赵彻和宇文玥一个成了皇另一个成了王，即便交情深厚也毕竟要顾及着君臣之礼。如今身边难得出现一个解意的人，这让魏舒烨不知不觉间对这个女子生出分外的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