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原上秋
不知道从哪一天,老汉养的牛,成了村里最后的牛。
老汉心生悲凉。他好久不出门了,他是在一群小学生口中,知道了这是羊各庄最后的牛。那天,一群学生,是本村小学的,老师带队,来看牛。老师说,这就是牛。孩子从嘴里发出感叹,好大哟,它吃几碗饭?
这牛曾经担负着日常的重活,拉磨,拉水,犁地,播种。也是老汉的伴儿,一起赶集赶会,一起熬过孤苦的日月。
这头牛是在5年前的顺河集上,老汉看中了,花了所有的积蓄买回的。牛八岁口,有点老。老有老的好处,省钱,温顺。不像刚上套的牛犊,猛张飞脾气,驾驭不住。他和那牛一年又一年地春耕秋收,倒也自在。没想到,人还是那个人,牛却成了村里最后一头牛。
原想着,不拉磨了,不拉水了,只耕种。年轻后生想用拖拉机顺带把那一亩多地捎带了,老汉不让。老汉使惯了牛,那拖拉机毛毛糙糙的,还不把苗扯了。
谁知道,有一天老汉的地被征了。没活干的老汉就经常用手挠牛的脊背,把牛的眼泪挠出来了。牛回头,伸出舌头,舔老汉的手,把老汉的泪也差点舔出来。
隔几天,老汉就把牛牵出来,踏着熟悉的路散步。牛仰头哞叫一声,没有一点回音。早上和傍晚路上很繁忙,都是匆匆上班下班的。其它时候,路是空寂的。老汉和牛最熟悉的地,成了制衣厂。地里不再长出散发香气的小麦和玉米,从车间出来的,是一车车打包精美的衣服。
村长和厂长在村里招工,说衣服卖到中东。老汉不知道中东在哪,反正羊各庄的人穿不了那么多衣裳。一车,又一车,就是没牛车。牛和汽车相遇,就显得多余。
不少人劝他,卖吧,没用了。老汉抽着烟说,它卖过力,有功劳。劝急了,老汉在心里撂一句狠话,你舍得卖你家的?我家的,是媳妇。牛就是老汉家的么,除不能给他个小孩,啥都一样。
搁不住久了,说的人多了,老汉也想不是恶意,它还吃呢,还看病呢,卖地那些钱一动,他的心也动了。老汉头天晚上抱着牛说了好多话,从头到尾,给牛摩挲个遍。第二天,牵牛到了顺河集。合着有个好人家,也是它的福。姑娘大了,也要舍得送人。老汉拿着送闺女出嫁的心,忐忑复杂。
集市上的人围上来,看牛,摸牛。老汉看人。他看出这些人都不怀好意。他们抢着摸着,都说一句话,出不了啥肉。这是讨价还价的技巧。谈前先压低对方身价。老汉吃惊的,是话里充满的杀机。羊各庄不兴拉磨了,不拉水了,不耕地拉货了,难道李庄、张庄也不耕种了,非一刀杀了它?
牛又牵回来了。
牛是他家里的,是不生孩子的老婆。不是挨刀的。
五年了,三间土坯屋子,是牛舍,也是老汉的屋。吃喝撂觉,都一起。夏天一起烧艾,驱蚊虫。冬季,大树根没了材料,一直燃着,把个小屋烧得温暖如春。
烟熏火燎的草房,在活力四射的羊各莊,很遭人嫌。谁家盖楼,都躲得远远的。土坯茅草屋孤零零地兀自立着,不卑不亢的样子。
谁也不知道这土坯房啥年代修造,上岁数的人说,比老汉岁数都大。
原先有办法的家才有牛,老汉没有。大多数家不要牛的时候,老汉有牛了。老汉的牛是公牛,眼睛却含情脉脉。老汉的日子有一种爱恋的甜蜜感受。
没了土地,老汉的生活乱套了。多少个早起,他把牛套上,出了家门又折回。
锄头和镰刀都忠实地待在门口,像士兵等着他的命令。老汉挨个摸摸,叹口气,一头扎屋里,不想出门。
学生们看过牛,陆续又有人过来。他们看牛,看草房。村长和几个陌生人过来,送来5000块钱。村长说,领导说了,这头牛不能卖,也不能杀。老汉就下决心,一直养着,不杀,也不卖。
后来,一拨拨人过来,操着不同的口音,开着漂亮的汽车,男的女的,带着小孩,看牛,看草屋。他们照相,牛在后面,他们摆出姿势,和牛合影,和老汉合影,和茅草屋合影。
村长又陪着一群陌生人过来,说茅草屋不能拆,不能自己改造。走的时候,又给了一沓钱。
羊各庄的人都羡慕得要死,这些人绕过漂亮小楼不看,专看老汉的老牛破草屋,是咋了?
(选自2019年4月《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