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人说“香江”,我以为那是一条江。
后来听人说“香港”,又以为是一个港。
成年以后初游东方之珠,才知它流丽似江,繁嚣若港。
还背负着民族的屈辱,历史的沧桑,不能自主的命运。
这也是座城,曾以它的颠覆,成全了白流苏,也成全了张爱玲。
历史上倾国倾城的女子,大抵如是,只是她们自己并不知道。
我走过湾仔旧区的书报摊,仍可以看见以张爱玲为封面的杂志,陈列贩卖。她的黑白相片,夹杂在那些鲜艳夺目的影视明星与光怪陆离的寻奇搜异之间,格外显出一种旧时代的迷离感伤。
苍凉么?张爱玲已说到绝,说到尽,又以生命去实践。
我遂噤声,随着人群搭上已有九十几年高龄的电车,是张爱玲乘坐过的木椅;行走过的轨道吗?
一九九五年,秋天。
在香港停留的日子,搭乘叮叮作响的电车,晃晃悠悠,往上环去太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穿着短袖,仍有些微汗意。
租赁了湾仔一幢二十一层高楼的小公寓,为的是小客厅有一面大窗户,很充足的日照。我发现自己在黄昏时分,便不由自主坐上宽阔的窗台,看着远处近处,盘旋飞翔的老鹰。
我没见过其他繁华的大城市,有这么多老鹰。它们的姿态很优雅,然而,天色愈来愈昏暗,我为它们担忧,到底要在何处憩息呢?其实根本无须操心,这里是它们的家,我才是过客。
我的住处比邻公园,愈外围地势愈高,高楼愈崇峻,从窗口探出头,“中环广场”这幢最高的建筑物,宝剑一般锋利光亮的屋顶尖端,指刺夜空。
刚到香港时,入夜总要下一阵大雨,我从梦中醒来,疾疾奔走,赶着去关每一扇窗,再跌回梦里。
第二天醒来,阳光依然灿亮,几乎要怀疑,那雨究竟下在夜里;抑是在梦里?
秋意渐浓,不再夜雨。
吃过晚餐回来,未及开灯,先被窗外远远近近,接着被攀升的层层灯华震慑。
朋友的电话来了,问我是否平安到家。是的。我有些心不在焉。“发生了什么事吗?”朋友问。
我说没事。
这是一个秘密,而且神奇。说出来了,恐怕就消失不见,所以不能说。原来,我住在这城市的灯火之谷。
逛菜市,一直是我乐此不疲的嗜好。
更何况,我所居住的街底,便是绵延数条街道巷弄,港岛规模最大的“街市”。香港人管菜市场叫作街市。
那街市陈列贩卖着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游水海鲜。一笼笼的鹧鸪、鹌鹑、乳鸽、汤鸽,什么龙山鸡、惠安鸡,大小形状皆不相同。有白色毛羽的鸡,羽毛尖端在阳光下灿然闪亮,气宇轩昂,我替它命名“金丝鸡”,并封它为街市之冠。不料过两天又来了两只“吉林老山鸡”,璀璨的花色与翎毛,根本是鸟禽图鉴上才看得到的,金丝鸡立时被比了下去。
秋天一到,街市悬起一张又一张红幡,“苏州大闸蟹”“正宗鄱阳湖大闸蟹”,经风一吹,呼啦啦,气势好不壮阔。那些青色的蟹倒是规矩乖巧的,被草绳牢牢捆缚,一排排堆栈在玻璃冰柜,一派知命认命,毫无异议的样子。
香港的家庭主妇,喜欢下午再去街市采买一次,烹调晚餐才新鲜。因此,黄昏街市是人潮聚集的高峰。
水果摊上,我看见一个妇人在插着“一斤10元”的牌子下,挑了一袋水晶梨。于是,我也挑了两只梨,年约四十几岁的老板娘听见我的口音,铁面无私地说:“二十元。
“不是,不是一斤十元吗?”我大为惊骇。
而那块牌子,“一斤10元”的牌子,不知何时已自动蒸发,使我怀是其实是自己的幻觉。
天黑以前,摊子上一盘盘活跳硕大的虾子,引起我的注意。“一盘十五元?”我问老板。
有了前车之鉴,恐怕老板一翻脸,一只虾子十五元。
“是啊。”老板误判我为大陆妹,十分得意,自豪的口气:“我们香港是这样的啦,不像你们内地呀…”
提着活虾回家,倒入水槽才发现,所谓活虾,只有上面三五只,底下的不但全死了,还是一些虾儿子,虾孙子,我看着,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非常中国人的地方啊。一点机巧、一点狡狯,一点欺生与自大非常充沛的生命力。
我喜欢坐电车,因为廉价,因为有年岁,因为它穿梭在最陈旧破败的地区,也经过世界一流的顶尖建筑物。
新与旧,贫和富,丝毫不显矛盾冲突地交融在一起。九七来临之前,机场兴建,填海工程,更多的高楼大厦,片刻也不停歇。
电车,会一直保留下来吧?我看着车上男女老少、各式各样、挤得满满的乘客。这不仅是实惠有效率的运输工具,还保留了香港人已不多见的、从容不迫、悠闲的生活情调。
住着住着,也熟了。穿越街市,便来到皇后大道,吃一客简易午餐,到中环天星码头搭船渡海,往尖沙咀去。逛逛填海填出来的繁华尖东,到九龙公园歇腿赏鸟,看着暮色里被灯光燃亮的弥敦道。
这样的一座城市,被海洋温柔拥抱,不会轻易倾覆的,纵使有变动。
回到湾仔,准备过马路返家,忽然看见泊在路旁的电车,挂着往“筲箕湾”的牌子,是比较寥落的地区,我不曾去过,那么,去看一看吧。
才一动念,已跳上车,拣了个靠窗的座位,黑夜里,愈走愈冷清, 天后、炮台山、北角、鱼涌,愈走愈荒僻,太古、西湾河…反方向电车擦身而过,乘客木然的脸孔镶在日光灯的车窗里,像未及转世的幽灵我忽然觉得夜风冷飕飕的,拉紧长袖外套,拢了拢被吹乱的发丝。季节已暗中偷换,九五年将近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