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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巷别离

青巷别离

窗外的雨已经接连下了一周,比陈铭决定离开青巷花的时间还久。这天,他倚靠在窗旁的书架上,看着雨势忽大忽小,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时间是一种无所谓的概念,但是很快,一通来自父母的电话还是将他拉回了现实。

“喂……好好……我知道了……需要时间处理完事情……再说吧……再见……”

陈铭挂掉电话,这次他没再叹气,只是感觉有点想哭,但在他刻意去想的时候,好像又没什么值得哭的事情。他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他决定出门吃点东西,然后再好好规划一下余下一周的时间做些什么。

大学四年,毕业工作四年,他终于要从这座城市离开,回到家乡。他再过两个月就年满三十了,虽然这个年纪对于人生而言或许还短,但对于家人和亲戚来说已经够长了。从去年开始,家里人轮番来访,父母苦口婆心地教诲着是时候收心回家找份工作了。

陈铭时至今日依旧能想起那天的辩论……事实上也算不得辩论,他几乎一眼不发,尽管他心里百般不愿,有千万种道理拒绝,但看着父亲那深陷的眼窝和双手因农活而爬满沧桑的裂痕,他只是敷衍地拖延。陈铭想,如果当时他坚定地拒绝,现在地情况会不会好得多?但是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估计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

陈铭走下楼去,撑着伞踏进青巷。这条巷的隔壁就是他的大学,他从上届一位学长手上接过这间出租屋。虽然从外面看来,这里似乎显得破旧了些,但是内部装潢和家具一应俱全,价格也算公道,他仅仅去看了一次便爽快地答应签合同。房东的年纪仅比他稍涨几岁,据学长所说,房东以前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青巷几乎一半的出租屋都是他家的产业。房东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跟他印象里那些包租公包租婆形象不同。有好几次他加班回家,在楼下遇到房东,他总是率先向陈铭打招呼,反倒是被工作折磨不堪的陈铭总是反应慢半拍。他曾经被邀请去参加房东的生日派对,收到邀请的时候他还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去了。房东住的房间在那栋楼的最高层,那天好像所有的租客都去了,他在人群中躲闪穿行,看着其他人在热烈的讨论,而他只能是强撑微笑附和着,没坚持多久,他找到房东,表示公司有事要先行离开,房东交给了他一盒礼盒,里面是一些零食小吃,他谢过后几乎狼狈地逃离。他回到出租屋内,看着那盒礼盒才想起自己作为去庆祝生辰的客人反而让过生日的主人送礼,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当晚,他立刻乘车去了市区,在一家老旧影像店买了一张价格不菲的黑胶唱片。这近乎划掉他大半个月的工资,他从未送过这么贵重的礼物,但那天他不知怎么地,那样的果断,甚至没有去考虑房东家是否还有黑胶放映机。

第二天,他将黑胶唱片交给房东,再一次祝他生日快乐,并解释礼物是网上订购的,寄过来耽搁了几天过了生日,不好意思。房东也不推辞,很高兴地手下了礼物,道了声谢谢,并表示下次有空要来楼上玩。陈铭点头说一定,然后僵硬地转身回家。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天色从陈铭一早起来至今未曾有过明显的变化,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拿起手机向父母介绍的相亲对象发送好友申请,对方很快通过,但没有回话。

其实他也没想好要说什么,但出于礼貌,他想还是自己先打个招呼,本来已经在聊天框内输入了“您好。”但是又撤回了。他思忖着用“您”字会不会显得太拘谨了,用句号会不会太冷淡?想着想着,倒是对方先发来了“你好!”的问候。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赶紧原句复制粘贴回去,然后又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要聊些什么。这在从前是不能想象的,他知道自己不是害羞的人,也没有社恐等等情况,事实上在公司对外业务时他常常主导产品讲解。但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双手十根手指仿佛有千斤重,好像每打出一个字都包含了沉重的责任。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再聊天,陈铭想象着女方紧锁的眉头,她一定很奇怪对面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情况,想必第一印象已然不好,但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事实上他其实并不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自己的人生伴侣,更何况即便他目前还是单身,但已有自己倾心的对象,即便对方应该毫无这方面的意思。

周一早上,陈铭便向领导递交了辞呈,领导客套地问了几句便不再挽留,他这个年纪已经称不上年轻,公司完全可以空出他的位置接纳更年轻的毕业生。他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只花了大约一个上午的时间,他便将工作交接完毕,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约了刚入职时带他入门的前辈一起吃饭。林希只比他早一年进公司,但是干起活熟门熟路,待人谦和,进公司这么久,陈铭还没见她发过火。她说话不紧不慢,仿佛嘴里含着棉花,让他听得很舒服。作为公司的颜值担当,陈铭自然也对林希抱有好感,他知道林希暂时没有男朋友,刚进入公司时,陈铭便得知公司已经有多位优秀的男职员正在追求她,其中还有一位名校毕业的研究生,经过这几年时间,竞争者似乎挨个退场,研究生也在去年结婚,而他这个看起来最平常的人因为密切的工作接触,反而晋升为最有希望的那个人。今年年初开始,其他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撮合他们,这让他十分不适,他能明显感觉到,其他同事越是起哄,他跟林希之间的关系就越僵硬,他并不奢望两人的关系更近一步,所以这些他人看似戏谑的捧场让他格外别扭。

此刻林希就坐在他对面,听到陈铭将要离职的消息,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这让他多少有些受挫。他原本预计林希的反应会更大一点,哪怕表现出一些像领导一样做作的挽留。

两人干了一杯,她大方地祝陈铭一切顺利。

“恭喜你脱离了苦海哈哈!”林希喝了口果汁问道:“你接下来会去哪儿呢?”

“不清楚,会先回家,然后打算找份跟现在差不多的活儿,可能继续敲代码。”

“啊?不在这城市呆着了吗?”她一口喝完了杯中的果汁。

陈铭点了点头:“我觉得是时候回家了。”他言不由衷地说道。

“真好啊,回家后省的像我一样租房子了,租金可占了一大笔开销呢。”她惆怅地用手拖住下巴说道。

两个人就这样边吃边聊,陈铭觉得这是他这近一年来跟别人吃过最自然的饭了。他渐渐放下顾虑,看着对面的女孩。

“看啥呢?”林希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只是再看看,或许以后看不到了。”陈铭尴尬地笑笑,赶紧把视线移回到餐桌上的佳肴。

“说啥呢!搞得好像生离死别哈哈。”

陈铭想到回去之后,两人之间的联系只剩下聊天软件上冰冷的文字和不明所以的表情包,或许一开始的一两个月,两人还会对近况进行分享和吐槽;再过半年,各自为自己的生活奔波忙碌,聊天的频次越来越少;直到某天,他会突然收到她的结婚请帖,他会表示恭喜,并且打一笔份子钱,但绝不会花时间去参加婚礼;在那之后,这份微弱的联系也断了,两人分别被隔绝在各自的生活中再无往来。这让他感觉有些莫名的悲壮,但是后来他懂得,这些想象只是他在增加自我感动的戏码,有些幼稚,却又值得原谅。

午餐时光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就像他在这座城市的八年时光一样。饭后,陈铭撑伞送林希回到公司楼下,她向他告别,然后转身走进公司。陈铭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对她的钦慕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下,最后只能眼睁睁看她消失在视线中,他知道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有点后悔没有买些纪念品送给她,但真这么做又好像有点过于矫情,如果让多事的同事看到,免不了又要向她追问一番,这岂不是徒增烦恼。想到这,他反倒庆幸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雨势时缓时急,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陈铭已经很久没见过太阳了,挂在阳台的衣服一直潮湿着,房屋内散发出从未有过得霉味。

他躺在床上小憩片刻就醒了,对于这座城市,他还有几个地方需要道别。

陈铭翻出大学时候的校徽来到学校,在保安处登记了个人信息后进入校内。为了不显得突兀,他刻意换上一套大学时候常穿的白色加绒连帽衫,即便这件衣服现在已经不再保暖了,但换上这件衣服时他还是能感觉到当初大学时的余热。他曾穿着这件衣服在大学参加过校运会、演讲比赛等各种活动,虽然都没拿到过什么成绩;他也穿着这件衣服在学校参加各种联谊会……对了,当年在学校拍摄微电影,他也穿着这件衣服在镜头中客串。当时拍完还在校内进行过展映会,他看到自己客串的镜头笑出声来,镜头下的自己动作是那样僵硬笨拙,那段时间陈铭在路上与路人对视时总会下意识避开视线,他总当心别人认出自己,进而想到自己尴尬的演技。

陈铭撑着伞来到学校的操场,跑道上只有几个人稀稀疏疏地走着,草坪上倒是有几个学生撑着伞围在一起,好像在讨论着什么,为什么下雨天在操场上讨论?他忍不住去想,但突然他又意识到:这是大学,并不是做什么事都需要清清楚楚的理由。

这时,他注意到主席台上,有人正拿着单反相机对着操场拍照。这一幕熟悉的镜头让他感到亲切。陈铭加快脚步走过去,生疏地爬上主席台,在靠近那人时却又放慢了脚步,而后假装路过一样在他身后徘徊了两圈。那人根本没注意到他,只是专心地举着单反。无奈陈铭只得走到那人身边,这才引起他的注意,他放下相机,和陈铭对视了一眼。

“你好……”陈铭赶紧打招呼:“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嗯?没事没事,我只是在这拍拍照,不打扰。”说罢他又举起相机。

“请问……”陈铭再次开口,那人只得再次放下相机,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请问你是摄影部的吗?”

“是的,请问您是?”

果然没错,陈铭稍微缓了口气:“你好,我以前也是摄影部的。”他冲那人笑笑。

“哦?这么说您是学长啊。”他一听陈铭是摄影部的,好像放下了戒心,转而热情地露出微笑。

陈铭下意识伸出手要跟他握手,但是伸出一瞬间才想起这是在学校,这个动作显得那么突兀。

学弟生疏地伸出手,两人象征性地握了握:“我姓柳,您叫我小柳就行。”

“你好,我叫陈铭。”

“陈学长……”小柳思索了一阵:“之前好像没听部里的前辈说过……”

“这是自然,算来我已经毕业四年了,可是超级古董了。”

“啊!是这样嘛,那你可是老前辈了。”小柳充满好奇地打量着他。

“我可不想被说‘老’呀。”陈铭挠了挠头,苦笑道。

“哈哈不好意思。”小柳连忙道歉:“学长怎么会这个天气回学校?难道也是回来摄影的?”

陈铭叹了口气:“不……其实……”他其实很想说自己毕业后就没怎么玩摄影了,但他怕自己这么说扫了小柳的雅兴:“只是突发奇想,就回来转转,看看以前的母校和呆过的社团之类的……摄影部现在好吗?”

“好得很,基本上每周周三部长都会给我们新生上课,每周末都会出去采风。”

“果然,老传统了,你们现在的部长是谁?”

小柳说了一个陈铭没听说过的名字,他觉得自己真是离开太久了:“现在部门活动室还是在6号楼4层吗?”

“是的!”听到陈铭说出活动室的具体位置,小柳也确定这位就是“远古时代”的前辈:“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下午我正好没课。”

“真是有劳了。”陈铭客套地说道。

小柳领着陈铭在校内走着,一路上小柳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了他些摄影相关的问题,好在小柳刚接触摄影不久,很多问题尚且属于基础范畴,陈铭暗自庆幸,如果再多问深入些恐怕自己也答不上了。

两人绕过两栋教学楼后,径直走进一片林荫小道,他依稀记得当初入口处还立着一块提示牌,上面具体写的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意思大概是可能有蛇出没,注意安全之类。

事实上他在大学四年,经常往返于这条路,从没见过一次蛇,倒是经常从其他人口中听说有人在路上见到有蛇经过。曾经还因为这消息导致这条道被封闭了一阵子。

小柳找他搭话的频次越来越少,通过小道后,两人陷入一小段的沉默,他不知道这段时间过了多久,陈铭不自觉地回头看向走过的道,在树荫的遮蔽下显得漆黑一片,偶尔有风从廊中吹出,树枝的摇晃迫使茂密的树叶让出几道缝隙。陈铭想象着晴天的时候,阳光会透过零碎的缝隙洒下金子般夺目的光斑,那是怎么样美好的画面,宛如四年前一样。

陈铭闭着眼沉浸在过去,直到小柳的呼喊把他拉回现实。

陈铭跟着小柳走进摄影部,这里的装饰和各种摆件都已经焕然一新。他像一个老父亲第一次来儿子新房参观时一般,在不大的房间内来回转动,时不时碰碰公用镜头、摆弄摆弄三脚架和斯坦尼康。小柳则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不去打扰。

他来到窗旁,看到楼盘大榕树顶有些稀松的树枝,上面很明显有被剪裁的痕迹。不知道现在负责修剪的园丁还是不是那位背部有些佝偻的老师傅。小柳带着陈铭走进另一间屋子:“这是今年刚刚批给我们部门用的,部长在里面设计了一面照片墙。”

陈铭挨张看着上面的照片,渴望看见自己的作品。视线转了一圈,不仅自己的作品没有看到,他发现即使是想在照片上找到一两个自己熟悉的人都很困难。只能在下面几张往年的送老生晚会照片上找到之前一些人的身影。

他退后两步,看着这面照片墙,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懵懂感渐渐在心里苏醒,他想起自己曾经也像这样给自己大学时候的女朋友摆过心形照片墙。那是陈铭向她表白的日子,他现在还能想起那天她被感动流泪的画面。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如今想到他的前女友,他已经不像之前那般感慨万千或者暗自神伤。自从毕业分手之后,两人就再无联系,如今若不是睹物思人,他可能一整年都不会想到一两次,他讶异于自己的冷淡,但可以确信的是,两人在一起的记忆是幸福的,至少这些零零散散的记忆都是那段美好时光的缩影。只是让陈铭没想到的是,这种朦胧而疏远的感觉,他以为只会出现在遥远的多年后、十多年后、甚至是在他即将驾鹤西去的前夕才会出现,没想到仅仅在毕业后几年,这种感觉就如此清晰地出现,时间冲刷记忆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还快。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地看着照片墙时,外室老旧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他们几乎同时向外探头看去,一位女孩探进半个身子,在看见小柳之后才整个人走进房间。她身材有些娇小,寻常尺寸相机在她身上好像大了一号,她捋了捋额前的齐刘海,冲小柳打了声招呼。小柳立刻快步走了过去,陈铭也紧随其后。

“梦姐!你淋湿了啊!”小柳关心地说道,然后从桌上的抽纸中猛抽出几张递给梦姐。

“谢谢!哎呀没事没事,就是合伞的时候淋到一些罢了,不碍事。”她说道,接过纸巾擦拭着肩上的水渍,这时她的目光终于落到陈铭身上。小柳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介绍:“这位是……之前摄影部的学长,今天返校参观来了,我就带他来看看。”小柳转过头向陈铭介绍:“这位是现在的副部长,也是教我摄影入门的学姐。”

“您好!学长!”她不带迟疑,直接接受了小柳的介绍:“以前送老生晚会没见过您哎,您应该经常回来看看的。”

“是啊,每年都赶上有事情……”

“今年还有哦,到时候让小柳给您送请帖,话说今年您是回来干啥呢?有活动吗还是突发奇想……不过今天是工作日呀,学长是特地请假回来的吗?”

梦姐有些话痨,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些问题,陈铭倒是挨个耐心回答了,这期间他用旁光观察小柳的言行,几乎只看两眼,陈铭就断定:小柳对梦姐绝对有意思,那种眼神是藏不住的,即便他自己没有发现,但在他人眼里那种感情可谓呼之欲出。

“梦姐呢?今天不是你值班吧?”

“啊,不是,不过明天部里的摄影课是我上的,今天来这备课下。”

“是这样,那我先不打扰了。”

“没事的没事的,您请随意,让小柳再带您多逛逛。”

“不,其实我已经呆的差不多了。”陈铭向小柳道谢,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其实我还约了之前的导师见面,时间快到了,你在这陪你们学姐备备课,还可以顺便提前学点东西,我先走了,下次有机会再来。”

陈铭边说着边转身走到靠门的那堵墙边,小柳和梦姐跟在他身后,几乎簇拥着将他送出摄影部。临走前,他加了两人的联系方式,并答应这次送老生晚会将尽量参加,而后他向两人告别,慢慢走进昏暗的楼梯。

离开教学楼,雨势有所减小,陈铭回头看了一眼摄影部的窗户,那是整层楼唯一微亮的灯光。一种做好事不留名的莫明愉悦在他的心头荡漾,当然很快,这种喜悦便消散了,那感觉就像一滴清晨的露珠偶然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片刻的清冽并未带来本质的变化。

陈铭撒谎了,他根本没有约什么导师,事实上,他完全记不得毕业时导师的名字了。但他还记得之前社团的指导老师,那时候摄影社其实刚刚成立,随着老社员的离开,愿意回学校传授摄影技巧的学长就一两人,还经常因生活琐事缺席。陈铭回想起来,如果没有指导老师的帮助,可能摄影社很快就倒闭了。老师姓魏,非常年轻,可能不到三十岁,陈铭并不知道魏老师主讲课是什么,只在社团指导课和其他校园活动上见他。

魏老师不是本地人,家乡在北方。据他所说,读完研究生后就留在了这座城市,只有在逢年过节之际才会回去。他就住在校内的教师公寓,可能因为年龄相差不大,魏老师跟学生的关系很好。拍摄微电影期间,陈铭和其他成员还会在下课时间去他办公室参与讨论,他也很乐意给予指导。

在一次采风活动中,有些社员八卦地问起魏老师女朋友的事情,他倒也毫不避讳,直言目前还是单身。

“不会吧,老师还没有女朋友吗?”这个消息属实让大家为之吃惊,也包括陈铭。

“确实没有。”魏老师坦言道:“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吃惊的,爱情这东西,来得时候自然会来,不来的时候越是强求越是适得其反不是吗……”

“那老师一个人在这儿不会寂寞吗平时?”

“怎么会呢?一个人可做的事情可太多了,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时间已经非常不够啦。”他们将魏老师围在花海中心听他娓娓道来:“看书、看电影、摄影、上课,还要参加各种社团的活动……”

陈铭记得那天他听了很多魏老师有关爱情与生活的见解和阐述,从那天开始,他对魏老师的憧憬愈发强烈,他打心里赞同、向往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状态和积极乐观的精神状态。他也渴望着毕业后能留在这座城市,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拥有自己自由的生活。陈铭开始更加关注魏老师的言行举止,并有意无意地加以模仿。在他的眼里,老师好像从来不知疲倦,也从不沮丧,面对所有人从来都是笑脸相迎。面对这样的人,即便是平时板着脸的那些领导,在出席活动见到他时也总能微微一笑。

不知道魏老师现在在哪儿。陈铭撑着伞沿路返行,他还记得老师的办公室,但是这么久没来了,想必魏老师应该早就搬办公室了。他有点懊悔刚刚没有向小柳打听魏老师的消息,此时他也不好意思再打电话打扰他们。

抱着拼拼运气的心态,他走向记忆中的教师办公楼。黝黑的走廊上只有几间开着门的办公室透出苍白的光亮。陈铭挨间办公室走过,一层、两层、三层……再往上走,办公室越来越少,顶层是一间大会议室,陈铭计划打道回府,但双腿还是坚持着向前迈着。在穿过空荡的会议室后左拐,厕所的斜对面还有一间亮着灯的办公室,他走过去,抱着期盼向内望去,他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就出现在最角落的电脑后,荧幕上的光照在他的眼镜上发着光亮。魏老师正坐在那里,一只手揉着脖颈,另一只手拿着一瓶开了盖的暖水壶。

“老师,好久不见了。”陈铭站在门口向老师打了声招呼。魏老师这才注意到门口的陈铭,他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站起,然后很快恢复了神态,小心翼翼从自己的座位走出。陈铭走进办公室,好让魏老师能更清楚地看到他。

终于,魏老师认出了他:“陈铭同学?啊!真的是你,真是好久不见,差点都认不出来了,你比在学校的时候壮了不少嘛。”魏老师热情地招呼陈铭坐到他边上。

陈铭笑着坐下,同时打量着老师,他觉得魏老师看起来比自己毕业那会儿更瘦弱了,虽然言语中还是那么热情,但是看得出来似乎少了几分精神。

“老师倒是一点没变。”陈铭客气地说道:“老师换办公室了?”

魏老师苦笑了一下:“是的,原来的办公室腾出来给新来的导师了。”

“不好意思叨扰了。”

“没事。”老师摆了摆手:“没啥事儿,不如说这几年我的课比起你在学校那阵子还少了很多。”说到这,陈铭发现老师的眼神好像多了几分没落。陈铭本来想多问一句,但还是话到嘴边,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又将话摁回他的咽喉。

“变化真大啊你,最近过得怎么样。”魏老师拿出一个一次性纸杯装了些热水递给陈铭。

“谢谢。”陈铭接过纸杯,热水的蒸汽白茫茫摇晃着向上,将他的眼镜涂成白茫茫一片:“还行吧。”

“你比之前在学校时成熟很多啊。”

“是吗?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魏老师笑着说,一边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这时,陈铭才注意到老师无名指上的戒指。

“啊!老师,您结婚了!?”

“嗯,是的,今年刚结的婚。”魏老师笑着点头说道。

“恭喜老师!”陈铭打心里高兴——可能是从决定要离开城市后第一次这么高兴:“不知道是哪个姑娘这么幸运能和老师结婚。”

“别开玩笑了,这哪儿算的上什么幸运呢。”他摆了摆手:“是家里人给介绍的……还蛮投缘的,就一拍即合。”

“相亲认识的吗……挺好的。”听到魏老师轻描淡写的描述,陈铭刚刚还雀跃的心情一下子跌落了,甚至第一次,他对魏老师涌现出一种不认同感,这种感觉在当初是绝不会有的。他记得当初魏老师说过自己不认同相亲这种行为,他觉得通过外人的介绍将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以结婚为由召集在一起匹配,是一种极其不浪漫且不负责任的行为。如今,这种不浪漫的话居然从他口中平淡地说出,就好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陈铭一瞬间有些难以接受,但还是言不由衷地恭喜着。

“其实,你要是明年来得话就见不到我咯。”魏老师继续用一种陌生的平静口吻说着:“过年以后我就回家工作了。”

“怎么?您不当老师了吗?”

“不在这儿当。”他纠正陈铭:“毕竟结婚了嘛,得回家去了,没法像以前一样飘在外面了。”

陈铭喝了一口杯中的热水,滚烫的温度快速掠过喉咙,短暂的缓和后,他开口问道:“已经决定了吗?”

“当然。”魏老师指了指电脑:“出完这份期末考卷,我这学期的教学任务也快要结束了,到时候就安心离开。”

“是吗?不过年底不是还有些社团活动需要指导吗?”

老师笑出声:“那些早就跟我没关系啦,我早就不当指导老师了……”

“看来我真是毕业太久了。”陈铭接着又喝了一口杯中的热水,不然他担心干涸的喉咙说不出话来。

两人又干巴巴地东聊西扯了几句。陈铭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隔得好远。老师似乎失去了以往他所向往的那种洒脱。陈铭本来还幻想着能跟魏老师像从前一样一起谈论人生、爱情、梦想……但此刻他却想尽快结束这场会面,他担心继续谈论下去,自己心中的那抹微弱的光也会被一同抹去。于是在这份希冀消失之前,他再次匆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表示自己后续还有其他安排。老师也丝毫没有挽留他,比陈铭还先站起身来,他也起身朝门口走去。直到门口时陈铭才回头看向老师,而魏老师已经将他坐的椅子摆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冲着他挥挥手:“再见了。”

“再见。”陈铭也向魏老师挥了挥手。

他转身离去,双腿机械性地迈着,明明刚站起来,但感觉像是已经走了一个世纪。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他弄不懂自己是在向谁告别——是魏老师还是从前的自己……他甚至开始怀疑,魏老师是否真的曾经说过自己记忆中的那些话?还是说那些仅仅是他从前的自我想象与自我安慰。

陈铭逃也似地离开学校。他的自由之旅即将结束了,他来到学校,渴望从学弟学妹身上找到那种洒脱,但他失败了,他无法和他们产生共情,他与他们这些真正年轻的力量完全不同,他怕自己步入社会后的那种烟尘气息干扰到他们的热情;他去探望了以前敬重的老师,渴望从他的口中重获希望,但没想到老师比他先一步放开了他所坚信的东西,亦或者说老师比他先一步认清了现实?如今他心情复杂,谈不上绝望,也谈不上失望,但那份苦涩却胜似万念俱灰。

雨停了,但陈铭依旧撑着伞,仿佛这雨季不会再停止,他有种奇妙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从躯体中抽离出来,正站在学校的大门口,注视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消失在校门外的水泥路尽头,直到他看见自己的身体通过拐角走入青巷,直到从学校门口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他像一个局外人那样注视着自己落魄的模样。

从学校回来后,陈铭提前了自己回家的行程,将车票提前了两天,因为他突然觉得对于这座城市,自己已经没什么需要道别的。他本以为这几年他已经像了解家乡那样了解这里,到头来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只看到了城市的表面,但城市内在的灵魂,他从未触及——他只是满足于市区新潮的娱乐方式,他将这里与故乡的不同标杆为“先进”,却没有真正懂得这里的魅力所在。到头来,他只是沉溺在自己脑中幻想的温柔乡中,他感到惭愧,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家乡,也辜负了这座给过他机会的城市。

从青巷离开的那天,他将屋里所有的书籍都打包邮寄了回去,而他则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轻装简行。坐在前往车站的出租车上,他知道自己以后基本不会再来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心情再观赏窗外的风景。他木讷地坐在车里,眼睛盯着前方的景色快速向眼前靠近,车道的白线沿着两侧快速向后抛去,他仿佛置身穿时光隧道——市区、河道、郊外,然后又进入另一个市区,循环往复,等到他眼睛感到发涩时,车停了。

刚下过雨的午后,凌冽的寒风像一束束锋利的刀片切割着陈铭本就干燥的皮肤,好像此刻他伸手去摸就会划出一道血痕。他裹紧身上的黑色加绒外套走进车站,熟悉的广播播报指引着他在站内穿行着。这期间他看到站内的人潮同时也在向外涌出,他能从某些人脸上看到自己刚来到这座城市时的样子,也看到许多和他此刻同样表情的人,他们都匆匆走过自己的身边,仿佛自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交通路牌。

陈铭戴上耳机,耳机中播放着周杰伦的老歌《反方向的钟》,音乐正好播放到中间的rap,他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这首歌是在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当初见过这首歌的MV,那人潮汹涌的画面,此时显得多么应景。

他不再有犹豫,径直向自己候车的站台走去。时间掐的刚刚好,几乎没怎么排队,他就走入候车道,人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陈铭想起之前小时候,父亲第一次带他来车站的情景,那一趟旅程的尽头是哪儿?他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还没有动车,火车站的附近熙熙攘攘全是等候上车的人,人们以一种毫无道理的默契恰到好处地拥挤着,陈铭回忆起那个画面,鼻子仿佛还能闻到那个时候难闻的焦炭味和混杂交织的烟味。

远处动车的汽笛声由远及近,转瞬间就停在他的面前,他要上车了。

坐在动车上,陈铭想象着他回家后的生活,他应该不会再继续做程序员了,而是会应他父亲的要求去考公务员,谋求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已经无力再与父母争辩些什么了,一直以来的那种笃定失去了坚持的必要,往后,他要为自己的生活努力了。

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依旧要跟父母待在一块,空闲时间,他会接受家里的安排去相亲,他也会主动要求帮父母干点活儿——直到他像魏老师一样,通过相亲找到结婚对象,然后结婚、生子,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全心照顾他自己的家庭,一天天注视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接着某天早晨,他在照镜子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正慢慢老去……他突然觉得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甚至他此刻觉得,就这样度过一生已经足够好。

陈铭望着车窗外此起彼伏的山峦,渐渐闭上了眼睛。他在车上睡着了,睡梦中,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自己的家乡,那条走过了八年的青巷也从未离开,它坐落在房屋的西边,一直延伸到太阳落下的尽头。他相信,在多年后的某个瞬间,他还会想起这幅绛红色的画卷,那一刻,他没有懊悔,唯有感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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