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宫内,宫远徵正一脸焦急地往屋里走去,宫尚角的贴身侍卫金复跟在他身后。
宫远徵原本就是打算来找宫尚角的,却不曾想半路遇到了来找他的金复,意外得知哥哥离开了宫门,而嫂嫂很焦急的让人叫他来角宫,他觉得很是奇怪,:“哥哥为何这么紧急地离开?”
金复回答:“这次的任务直接由执刃发布,属下无从知晓。并且,沿路也没有任何据点有权限汇报角公子的行踪。”
宫远徵脸色有点复杂,低声琢磨着:“单独出行,连你都没带……?那嫂嫂这边可是出了什么事?安儿他们?”
“夫人也是不经意间发现了高塔上的红色灯笼,便立马让我们去把您叫来角宫,二公子不在,宫门可能有事发生,夫人担心您,让徵公子到夫人跟前,夫人也安心些。”
宫远徵听着金复的话走到门口,回望着高塔上的红色灯笼,心里不安,小声喃喃自语:“哥,你去哪儿了?快回来吧,宫门,要变天了……”说着连忙转身往屋里走去,他现在去安抚一下嫂嫂,哥哥如今不在宫门他是一定要守护好嫂嫂和小侄子们的!
——————
长老院路远,沿途青石铺地,曲径通幽。
两排守卫齐齐站在通往议事厅的道路上,宫子羽只觉得今夜的守卫们对自己格外尊敬,每路过一个队伍,他们都齐齐行礼。这让宫子羽忍不住心里嘀咕:“今天为啥对我这么客气?”
“往常见我也没见你们这么毕恭毕敬啊……”他念叨。
庭院严整,高树夹道,不知是山烟还是焚香,雾气中都带着肃穆庄严的味道。宫子羽每次来这里都格外紧张,他心跳如鼓,深吸一口气才走进议事厅。
此刻高台上正端坐着雪、月、花三位长老。老者们雪鬓霜髯,身姿苍劲,目带威严的光芒,俯视着来人,
宫子羽心虚地停下脚步,屈身行礼:“见过三位长老……”
雪长老倏忽起身,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朗声宣布——
“仇者入侵,执刃和少主两人陨难,按宫门家规,长老院一致决议,紧急启动‘缺席继承’,继承人为羽宫次子,宫子羽即刻即执刃位。”
宫子羽双眼无神,呆立当场。他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露出一个有点迷茫无措的表情,原本黑如深潭的眸子像被沉入了巨石,汹涌的情绪从中裂开。
他的父兄,死了?那一瞬间,他觉得像听到了一个谎言,像是惩罚他不服管教而众人合谋的一个严惩。但说出这话的是长老,他们肃杀的目光摧毁了他,他无法这样欺骗自己。
他浑身冷透了。
缺席继承是宫门家规,执刃离世,由继承人当即继任执刃,若第一顺位继承人缺席,则依次顺延,宫门不可无主。
后背被人轻轻推动,宫子羽脚步如石沉,被三名长老带进了一个密闭无窗的房间。
房间不大,光线幽暗。没有一个侍卫跟随,只有他们四人。房间中有一张软榻,上面摆放着大量刺青所用的工具,一本经书摊开。软榻前方有两个蒲团,其中一个上面正盘坐着赤露上身的宫鸿羽。
宫子羽找回了一点体温,他既诧异又侥幸渴望着,缓缓抬起眼睛。
宫鸿羽浑身肤色苍白,唇色灰沉,手指尖呈黑紫色,似中过毒,早已经没有了呼吸。尸体低着头,双眼紧闭,仿佛一个安静着圆寂的高僧。
宫子羽终究是有了实感,眼睛逐渐泛红。热泪氤氲了他的视线,再也看不清四周的光,他步履艰难地走过去。长老们让他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来。
宫子羽如同被扯线的木偶,迟钝地、听话地坐在父亲的尸体旁边。他不由得侧过目光,父亲就在他身边。
宫鸿羽的身后铺满刺青,那是一段经文,但因为失去了体温和血色,那些青灰的痕迹正在缓缓暗淡。
宫子羽的眼泪骤然滑落,他低头呜咽之时,雪长老打开了一个小箱笼,里面放着各种器具,看上去都有些年月。月长老把几滴药水滴到一盘黑色的颜料里,花长老则是拿起一根长针。针尖露出银色锋芒。
月长老拿起一碗黑色的汤药,递给宫子羽。
“子羽,把它服下。”
宫子羽木然接过汤药,靠近鼻子:“醉见血?”
那是一种麻醉汤药。
雪长老点头。
宫子羽木然地仰头喝下,药汁顺着他的喉咙进入脏器与经络,麻痹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来,不知是药物致使的麻木还是他的心钝痛后的失觉。
一支香被插在香炉中,宫子羽按照指令,脱去上衣,半裸上身,跪在宫鸿羽的尸身前。
后背传来针刺的触觉,密密实实的,刺破他的皮肤。
等一炷香已经燃到尽头,月长老点燃第二炷香。
“摩逻喻艺,婆那者吉,伊醯卢利,他呼菩弥……”
雪长老念一句宫鸿羽背上的经文,花长老则在宫子羽的背上刺一句。他们正把宫鸿羽背后的那篇经文原样刺在宫子羽背上。
虽然已经喝了醉见血,宫子羽依然满头大汗,他疼痛难耐,紧紧咬着牙坚持,眼里含着泪光,却不是因为痛。
他恍惚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一幕幕画面往他的脑海袭来。那时他与父亲的关系还未这么恶劣。
大概是五岁时,他与父亲共浴。泡澡桶冒着腾腾的热气,他淘气地玩水,父亲却不责怪,他抢过父亲手里的巾帕,非要给父亲搓背。
“爹爹,我来给你搓背。”
小手举着手帕绕到父亲背后,和他光洁的背部不同,父亲后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他便好奇地问那是什么:“爹爹,你背上怎么有字?这些字是什么呀?”
父亲只告诉他:“这是身为宫门执刃需要背负的责任。”
彼时还小,他不知那些经文代表什么,不知父亲后背承载的重量,如今针尖同样刺进了他的皮肤,原来竟是这样沉痛。
转眼又一炷香燃到底。
雪长老的声音拉回了宫子羽的思绪。
“糟了!”他低呼一声。
雪长老愁眉不展,紧盯着宫鸿羽的后背,原本铺满后背的经文此时已全部消失。
月长老道:“这些刺字深至皮下,全靠气血维持显形,人死之后至多维持两个时辰就会消失。”
花长老自责:“还剩最后两行,我原可以刺得再快些……”
“事发太过突然,我们已用最快的时间将子羽找来,没想到还是……”雪长老不禁摇头惋惜。
月长老怅然:“难道,宫门真的气数已尽了吗……”
就在三位长老丧气之时,宫子羽突然开口。
“那啰谨墀,悉陀啰耶,哆啰夜耶,撒帛吉帝。”
三位长老齐齐看向宫子羽,神色震惊。
宫子羽微微侧头,咬着牙说:“父亲背上的最后两行刺字,就是这个。”
雪长老问:“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就记下了。”
雪长老不可置信:“你居然记得?”
宫子羽笃定:“全记得。”
花长老问:“那第五行刺字是什么?”
宫子羽很快回答:“罚娑苏嚧,室皤啰耶。”
月长老惊讶不已:“子羽……”
“只要看过一眼的,我都能记得。”说着,他的声音又沉了下去,“和爹有关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花长老赶紧拿起刺笔,准备把最后两行字刺在宫子羽背上,这时月长老却按住花长老的手,重心长地说:“子羽,你此刻或许还不清楚刺这些秘文意味着什么、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但我必须告诉你,经文刺完,你便终生不能离开旧尘山谷,往后余生只能居于此处,为宫门生,为宫门死。”
宫子羽表情震惊而紧张,像失去了护翼的鸟,只能独自穿过前路未知的晨光。他看向父亲的尸身,呼吸急促起来。
隔了一阵,月色下的薄雾散去了一些。
房门终于打开,月长老走到长老院外,已经跪在门口等候多时的七名侍卫整齐地起身,月长老将手中七个蜡封的竹筒递给他们。
“立刻将新执刃的继位消息传给所有的前哨据点,昭告江湖。”
侍卫众人领命:“是!”
很快,侍卫持着灯笼骑着七匹快马飞骑出了旧尘山谷。夜色中,七个光点往四面八方而去。而山谷夜空,无数白色的天灯飘浮而起。
夜色冰凉如水,宫门一片死寂。
羽宫的正厅已经被仆人布置成了灵堂,香火缭绕,祭烛摇曳,白色的挽联高悬,两个没有封上的棺椁摆在正厅中央,里面躺着的正是前执刃宫鸿羽和少主宫唤羽的尸首。
宫子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羽宫的,背上的麻木胀痛仍旧隐隐袭来。路过的行人一色的白衣,直到他自己也穿上了麻衣素服,膝盖沉沉一跪,面如死灰地跪在灵堂前。
雾姬夫人头戴白花暗暗在一旁啜泣,宫紫商想上前安慰,却发现自己也哭得失了声。金繁守在门外,时不时回头,身后的灵堂透出沉重的苍凉气息。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被这动静扰了。几人转头看去,是宫远徵,宫远徵安抚好嫂嫂后便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宫远徵跑进灵堂,看到了棺材和尸体,一时间愣住了。
宫子羽本来安安静静地跪着,看见他进门,浑身的气力上涌,怒气翻腾,他起身一把抓住宫远徵的衣领。
“宫门嫡亲一直服用你制作的百草萃,理应百毒不侵,我父兄却中毒而亡!你们徵宫在干什么?!”打从看见父亲的唇色,他就猜到父亲应中过毒,才会遭此害。
花长老很快呵斥住他:“快住手!”
宫远徵甩开手,冷冷地看着宫子羽。
月长老沉声呼唤:“徵公子。”
宫远徵抬起目光,脸上虽然依然是桀骜的表情,然而很快就变成了慌乱和震惊,因为他听见雪长老对他说:“不得对执刃无礼。”
宫远徵不可思议:“执刃?他?”
月长老怒喝:“远徵!”
“荒唐!宫子羽为什么是执刃,我哥哥宫尚角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宫远徵难以接受。
容不得他反对,因为这是宫门的家规。
月长老回他:“宫门初代执刃定下两条家规:其一,宫门不可一日无主,执刃一旦身亡,则继承人必须第一时间继位;其二,如若执刃和继承人同时死亡,则必须立刻启动缺席继承。宫尚角不在旧尘山谷,按照祖宗规矩,符合条件继承执刃的,只有宫子羽。”
宫远徵欲再争辩:“可是宫子羽——”
花长老提高了音量,脸上已经有了怒意:“够了!老执刃和少主这些年忧思劳顿,万事以宫门为先,不幸遇害,宫门上下哀痛。现应全力安排丧仪之事,尽快恢复宫门秩序,不可自乱阵脚,让外敌伺机发难!有任何争议,等尚角回来再说!”
此言一出,宫远徵无话可说,只得离开,一出羽宫大门他就跑了起来。
他现在必须尽快回到角宫,回到嫂嫂和小侄子们身边。
执刃和少主都已中毒身亡,说明宫门里已经进了刺客,他不敢赌,如果一旦嫂嫂和小侄子们出事,他万死南辞。
现在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嫂嫂和孩子们,一切等着哥哥回来再做打算。
白色灯笼悬挂在各处飞檐亭角,惨败的亮光让整个山谷更显森然、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