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下,到了金陵。
宁公子同我讲着金陵城的风土人情,吹着江南徐徐的暖风,走在秦淮河畔,闻着酒香肆意,倒是让我忘记了连日来被那个深夜重复的梦境所困扰的疲惫。
不远处传来 一阵热闹的锣鼓声,宁公子提颈望去,“那不是媚香楼嘛。”
“媚香楼?”我没来过金陵,更是从来未曾听过什么媚香楼。
“就是选花魁的地方,我也从未去过,只听人提起过,说楼中有各种各样的姑娘,长得极美。”
我点点头,既然是花魁,那自然是美的。
那处的锣鼓声更响了些,聚拢的人群也多了些。
我们慢慢走近,只见媚香楼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红衣小姑娘,手提大刀,乌黑的长发束起,别提多精神了。
“冷月心,你出不出来!”那红衣小姑娘朝媚香楼大门喊,“前几日约好了今日在此比武,你怎又缩头缩脑,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媚香楼的大门开了,出来一个年长些的女子,提着手帕让那些敲锣打鼓的人停下来,然后走向那小姑娘。
“杨捕快,今日冷公子身体不适,捕快过几日再来可好。你看这吹吹打打引来这么多人还以为咱媚香楼怎么了呢。”
我在后面听得惊奇,这小小姑娘居然是个捕快,真是厉害。
“哼,什么身体不适,他就是怕了。”
音落,楼中忽然传出一阵琴声,悠扬婉转,凄美动人。
“杨捕快,在下只是觉得比武太过粗俗,我们何不一起喝喝茶斗斗琴,更文雅些。”
楼上一间屋子的窗子开了,传出说话声。
杨捕快原地跺了跺脚,“什么弹琴,本姑娘就只要跟你比武,那么文绉绉的事,我才不干。”
“杨捕快可还记得那日我们的约定?”
“自然是记得。”
“那我们是如何约的?”
“哼,你说我技不如你,我不服,就约了今日来上门讨教。”
“哦?那我们可曾约了比什么?”
“不曾。”
“那为何杨捕快却说只要比武?斗琴岂不更妙?”
杨捕快没答话,只自言自语,“可是我只会功夫。”
我在后面听到,噗嗤笑了出来。
那小捕快想是听到了,转身看到我直直往我走来,“你在笑话我?”
我看看左右,尴尬而答:“没有没有。”
我被小捕快上下打量着,混不自在。
“你看着眼生,外头来的?”
我点点头。
“不过看你像是会功夫的,要不咱两过几招,别去理楼上那个娘叽叽的冷月心。”
楼上传来一阵咳嗽声,“咳咳,你说谁娘叽叽!”
“自然是那个只会抚琴弹曲的冷月心冷公子了。”
“你!!”
“哼!”捕快转头又看我,眼睛贼亮贼亮的,“我叫杨梦言,是金陵城的捕快。”
“水凝墨。”
我刚说完,楼上又传来声音,“杨捕快我只是觉得你作为一个姑娘家整天打打杀杀不好,抚琴赏月吟诗作对才是风雅。”
“对的,杨姑娘,我们安安静静的弹弹琴念念诗挺好。”宁公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杨梦言对面,对着她说道。
我赶忙把宁公子拉到身后,免得一不小心惹怒了捕快大人,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杨梦言似乎思索了下,又看了两眼宁公子。
“这位公子,要不你替我去?”又侧头过来悄悄跟我们说,“让我打打架我还能称下霸王,这让我琴棋书画的不是要我命嘛。”
宁公子这一路来就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他虽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到还是答应了。
我们二人随了杨梦言上楼,在一阵脂粉香气中来到了冷月心所在的阁间。
那一身白衣,与四散在肩上的微微束着的乌发纠缠在一起,他身前一柄古琴,身旁的矮几上一盏白玉酒杯。眉色微敛,眼角勾起,唇薄却色艳。神色慵懒而不羁,眸光飘忽却幽深。
真真是美人儿啊。
不知这媚香楼中的冷月心是如何与风风火火的金陵捕快杨梦言认识的。
见有来人,冷月心略略抬眸。
“哦?杨捕快来应战了?”
“这位公子代我与你吟诗作对抚琴赏月。”杨梦言指着她身后的宁采臣,自己则拉着我,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宁公子有些紧张,“冷公子,在下才疏学浅,只是杨捕快似乎不善琴棋,故而想帮一帮。”
冷月心也未曾多言,只侧目看了眼杨梦言,又转动他乌黑的眸珠看了看我,便说道,“那便开始吧。”
“铮!”琴音声起,曲水流觞般的音律,让人沉醉其中,我接过杨梦言递过来的一杯酒,一口下肚竟是觉得醉了。
入梦。
是满目的黄沙,在无垠戈壁,在那个漆黑的石窟里。
忽然有一天,那个石窟亮起了一丝光亮,我的心一颤,一个人从黑暗深处走来,看不清脸庞,依稀的轮廓与模糊的声音。
“凝墨,凝墨!”
谁在叫我?
我猛的睁眼,正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眼前是宁公子与杨梦言。在外头是冷月心站在那里,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看着我。
我拂了拂手,说自己没事,起身下床走到冷月心跟前。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从京城到金陵这一路,我每晚都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只有昏暗无光的石窟。
但今天,在他的琴音中,竟然梦到了一缕光亮。
“你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
“什么?”
“有人不希望你记起他,你身上被下了幻术,这种幻术会让你产生一种之前所有发生的事都好像是在做梦的感觉,从而慢慢遗忘那些事。但你的心却不希望你忘记那些事情,所以每天每天都在让你记着有那么一件事发生过。”
“你是说那个一直重复的梦?”
冷月心点头,“这几日我受了内伤,琴音还不能帮你一次性解除幻术,但是如果你每天听我抚抚琴,倒也是能够让你想起些事来。”
身后的杨梦言忽然出声,“你受内伤了?怎么回事,为何不告诉我,不然我也不会今天来找你,扰你休息。”
冷月心微微一笑,“无妨。”
之后我每天一点一点的看着自己的梦慢慢变长,而始终那个男子终究面容模糊。
他看着壁画上的我,在昏黄的灯光下拿着纸笔慢慢临摹着。
我每日都盼着他来,但终有一日他不再来了。
我思念成疾,想挣脱这样的黑暗,越来越强烈。后来飞天女神给我了我一缕精魄,给了我自由。
她说,该去追逐的就放手去追。
我走出洞窟,一路从茫茫沙漠找到繁华的京城。
然后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说他叫公子景。
我的心突然一跳,记忆如流水般躺进我的身体,如同莫名流下的泪水。
那副被我撕掉的,他画了那么久的画。那些我与他共同帮助过的人们。
还有画影。
我醒来,看着冷月心,对他说谢谢。
跟宁公子告别,这次我要一个人上路,去找到那个人。
他凭什么自作主张让我忘记他。
我正收拾着行李,房间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杨梦言。
她急匆匆坐下,喝了一大口水,差点呛到。
“你慢点。”
“怎么能慢,再慢你就走了。”
“我昨个不是同你吃了践行饭了吗?没吃够?”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啊。”
好好,你说。我停下手边的事,坐在杨梦言身边。
“城里好些人都得了怪病,郎中都束手无策。”
“我可不会看病。”
“没让你看病,你在说你家小景的事时不是提到了殷紫萍殷姑娘吗?”
“什么我家小景,还你家月心呢。”
“额。。。”
“所以呢?殷姑娘怎么了?”
“殷姑娘妙手回春,我想她肯定知道这怪病怎么治。”
我点点头,“不错,那你去找她来啊。”
“我?”杨梦言摆摆手,“城内事务繁忙,我怎可甩手不管。”然后她指着我,“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去,毕竟你们有过几面之缘,她肯定能来。”
“可是我要去找……”
“找什么找,你这样急匆匆的去京城,他就一定在那吗?”
我摇摇头,去京城就是去碰碰运气,也许他还在那块布告栏旁,只是我看不到。
“我的傻姑娘啊,”杨梦言手指一点我的额头,“所以你更得去找殷姑娘了。”
“为什么?”
杨梦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跟小景的故事里有她啊,她那个伙伴,叫什么什么无心的,是不是身边跟着一只仙人掌?”
“是呀,那是小仙君。”
“对呀,这小仙君跟公子景是有交情的,而且交情还不浅,他肯定知道一些事啊,你去找了殷姑娘,这一串的线索不就齐活了吗。”
我一把抓住杨梦言的手,“梦言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杨梦言拍拍胸口,“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做捕快。”
第二日,我便出发回了天工阁,那檀无心算是我师弟,不知他是否回了师门,如果没有,那我还得去趟逍遥观,那逍遥观在天姥仙山,终日被云雾缭绕,倒是不好找。
不过师父说,我们天工阁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在茫茫沙漠中走着,一直回望着敦煌的方向,那里是小景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沙海尽头,是百慕林谷的入口。
还在解师门的入口机关时,就听到了乔寻影的声音,期期艾艾,活像一个受委屈被人抛弃的小媳妇。
我怎么把这货给忘了。
“凝墨你终于回来了,你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不知道我这想你想得茶饭不思,都饿得脱形了。”
唉,这大半年没回来,大门机关都生疏了,竟差点按错。
还没按下最后一个机关钮,大门忽开,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影飞扑过来。我往下一蹲向前一滚,躲过了乔寻影的熊抱。站起身拍拍手,回头朝他说:“无心师弟在师门吗?”
“凝墨,你回来第一个找的居然是无心,哦,我好难过。”
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檀无心并未在师门,但听乔寻影说他刚好在前几日去逍遥观了。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我安慰自己,没在师门多做停留就去往逍遥观。还好这次没错过,我到的时候檀无心正与殷紫萍两人聊着关于傀儡的事,而那小仙君正乖乖得待在他们身边。
我同殷紫萍说了金陵怪病的事,他们二人当下便决定明日前往,而小仙君似乎是知道我的来意,趁檀无心他们收拾行李的空挡,变回了原型,同我讲了关于小景的事。
“所以你想起那个死眼罩了?”
额,“是。”
“孽缘啊孽缘,当初你为了留住他而撕了画,他都心知肚明,为了不让你为他的事整日烦心,所以才无奈做此决定,也是希望你能放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仙君你知道吗?自从我忘记小景之后,天天做噩梦,梦到很久以前的自己,被困在黑暗里,明明就差一点,可这个梦在想起小景以前一直在折磨着我。”我看着逍遥观远处飘着的层层云朵,“所以这不是孽缘,你坚持着你的执念跟着无心师弟,不过是想见见天工阁的那个让你夜夜思念的人,而我的执念,则是找到小景。”
小仙君叹了一声,“也罢,不过我也并不清楚他现在何处,但我想有一人必定知晓。”
离开逍遥观之后,我一路西行,终于还是回了敦煌。
小仙君说的那个人就是画影。
我在神子月的大塑像下找到了画影,她看到我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我特别害怕你知道真相以后喜欢的人会是神子月,看来是我度君子之腹了。”
我挨着她坐下,看着那塑像,仿佛透过他能看到那个整日戴着眼罩,嘻嘻哈哈没正行的小景。
“他就在你们初遇的地方,从未离开。”
我微微舒展眉头,与小景初遇的地方只能是那里。
京城。
那个记忆中异常熟悉的布告栏。
放眼望去,空无一人。我倚着布告栏,嘴里喃喃,“你还是不愿让我见到吗?那些让你存在的怨气,每天都在消失但也每天都在出现。那副你以为被我撕去的画像,其实我偷偷掉了包藏了起来。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从黑洞洞的石窟出来,就有心魔一直在滋生,它害我只有三天的记忆,我怕忘记你,就每天把你画下来,画了很多很多不同的你。后来心魔除了,我却不知为何真的将你忘了,直到在这里遇见你。这是我,真正的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
远处护城河在夕阳下水波粼粼,一阵微风拂来,细沙迷了眼。
我低头揉了揉眼睛,耳边传来熟悉不过的声音。
“凝墨。”
睁眼,侧目,白衣黑发,依然带着眼罩,依然挂着傻笑。
我看着他,鼻子微微发酸。
“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