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个短发女人。
她是个混血儿,明显的西方面孔,眉眼深邃妖异,轮廓却是东方女孩的古典。
她对陆北央说,陆北央,你想救赎,对吗?
她说,陆北央,你配吗?
陆延央,你的弟弟,因为你,失去了一双眼睛。
你,配吗?
陆北央猛的惊醒。
对面沙发,沈厌魈懒洋洋倚着,黑色丝绸外套随意搭在沙发扶手。
她悠闲地点燃一根烟,桌边的灯昏暗而不刺眼。
陆北央沉默的低着头,汗湿头发,他明显很疲惫。
沈厌魈很快抽完一根烟,她弹掉烟灰起身给他倒水,等他缓过神来才淡淡开口,还要继续吗?
沈厌魈曾经学习犯罪心理,对这门学科中的精神催眠很有研究,陆北央想用这个克服自己的恐惧。
陆北央仰着头,闭了闭眼。
沈厌魈等他休息完,又点了根烟,她看着打火机的火灭掉,突然道,我认识他。
陆北央猛地睁开眼。
沈厌魈勾唇道,陆延央,不是吗?
陆北央摇头,不是......不是!
他猛地抓狂,翻身抓住沈厌魈的衣领。
沈厌魈靠在沙发上,对着他吐了口烟。
陆北央,既然你决定要这样治疗自己,这说明你愿意有人来接触这段回忆了,而我愿意为你治疗,是因为我了解你的过去。
还有你的回忆。
陆北央颓然的倒回去,半晌,突然慢慢道了句,是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恨他。
沈厌魈道,现在,还恨?
陆北央道,我不知道。
他把头埋进手臂。
眼泪流出来。
我......我不知道。
陆延央和陆北央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陆北央的生父生母都是中国人,而陆延央的生母是个美国女人,很美,有一头耀眼的金发和一双湛蓝的宛如天空的眼睛。
陆北央和陆延央长得完全不一样,最初,他们一同在中国生活。
后来,一家人决定移民,在机场,陆北央走失。
他那时候七岁,茫茫然然的,在机场待到天黑。
他漫无目的的走,被一个对他骂骂咧咧的男人捡回家。
之后的生活,宛如他这十年反复做的噩梦。
在他知晓人事的时候起,他就开始恨他的弟弟。
陆延央比他好看,比他会讨父母欢心,所以从陆延央出生起,陆北央就被忽略了。
他的父母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这个宛如天使般的金发小男孩身上,他们吻他的额头,说爱他。
陆北央生活在黑暗里,他是纯黑的眼珠,纯黑的头发,他是那么不起眼。
而在他自怨自艾,自暴自弃时,陆延央却开始主动接近他,让他完全沦落为陪衬。
他恨他。
他想,如果不是陆延央,他的父母就不会不重视他,不会连他走失了都不来找他。
他在那个捡到他的男人家里过了七年,七年后,他十五岁,男人将他赶出了家门,让他去北方一位亲戚那的机械厂做工。
从小娇生惯养的他,在机械方面天赋异禀的他,却沦落成了一位三流产品的流水线工人。
他在灰土飞扬轰隆声鸣响的机械厂工作了三年,工资最后全被那个人拿走,他收拾行李离开了那里,开始自己打拼。
十五岁之前,男人供过他上几年学,其中的两年,是他在南麓书院度过的。
陆延央来找过他。
陆北央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冷漠,通常有很多看上他外表的女生和他表白,在被他拒绝后仍紧追不舍,但在那个男人来过一次学校后,那些深情的追求者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北央靠窗坐,周围的一圈位子都是空着的,他对此没有在意,对于在南麓书院的两年学习生活,他几乎没有停歇,因为那个男人明确表示不想再供他读书,他只能一边打工为赚取下一学年的学费一边学习,在书院他除了上课看书回宿舍睡觉还有吃饭,其他的后来的他几乎都没有记忆。
他一般比别人走得早,因为时间来不及,他得赶紧去上工,那时候校门刚开,他背着书包匆匆从书院出来,在门口遇见一个男生。
男生侧对着她跟保安说话,穿着黑色的制服,金领金边,款式华美,男生身材如白木般挺拔修长,在人群中很打眼。
最惹人注意的,是他一头如太阳般耀眼的金发和宛如天空般澄澈的湛蓝眼眸。
陆北央顿在原地。
手指渐紧,紧紧扣住书包带,力度大的指尖开始发白。
他垂下眼,眼底墨色翻涌。
陆延央,,,,,,,,,
带着恨意的,冷漠嗜虐的声音从嘴角溢出。
男孩似有所闻,转过头来。
一愣,继而露出大大的笑容。
如天使般干净,灿烂的笑容。
哥哥!
陆续从校内出来一些学生,被男孩引去了注意,转而被这声”哥哥”听得一愣。
陆北央冷笑了一声,径直绕过他离开。
走到马路边,男孩追了上来。
哥哥,你.........
不要叫我哥。
陆北央抬起头,脸色冰冷,我不是。
男孩愣住。
他走的利落,却转身在街角蹲下流泪。
眼泪从手指中溢出来,他狠狠甩掉,背好书包去工作的地方。
后来,陆延央常常来找他。
陆北央不耐烦,问他,你不用读书?
陆延央揉揉头,见他终于愿意跟自己说话,露出大大的笑容,不是啊,只是我有特权哈哈,我的学校管得不严的,约翰和艾莉也不太约束我。
听到这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陆北央沉下了眼睛。
嘿,你怎么啦?
陆北央冷冷道,我不是你哥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可是,你眼角的胎记......
陆北央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有一块从出生起就在的青痣。
他冷笑,没了这颗痣,你就不会再来找我了吧?
第二天,陆北央的左眼缠了带血的纱带来学校,引来许多人的目光。
放学,陆延央照样蹲在校门口等他,见他这样,愤怒的挥起拳头砸向他。
陆北央没躲,陆延央挥在半路突然停住,颓然的蹲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
陆北央仰着头,怕眼泪掉下来。
没有为什么,他在心里说。
我只是恨你,我只是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关系。
陆北央七岁时,住在筒子楼的楼道里。
那时候正值深冬,陆北央没有衣服穿,他穿着男人很早扔给他的一件短袖破T恤,瑟缩在楼道内,冷到极致时,他会撞墙,让自己清醒点,可是这样他又睡不着,明天男人一早起来就会让他去做饭然后他还要去捡破烂。
在十岁前,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才不过两年时间,他就变得瘦骨嶙峋面目全非,活像吸了毒的膏肓病患,他活的连街上流浪的乞丐都不如。
可是陆延央呢,他住在舒适温暖的别墅里,他不用每天为温饱犯愁,他不怕冻着,不用挨打,不用早起,对当时的陆北央来说,那简直是他难以想象的生活。
可是,陆北央原本也是可以这样的。
他可以不用过这样的生活的。
从他有记忆起,这些想法意识就一直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原谅他的父母和陆延央。
陆北央十四岁,被骗去酒吧当男公关,被各种油腻的手摸来摸去,一次做的过分,那人差点扒了他的裤子。
他直接把那人揍进了医院。
还好那人无权无势,不然陆北央就不是被男人打成重伤躺在床上一星期伤还没好全就被拖起来去上工这么简单了。
如今陆北央十五岁,陆延央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让他怎么能不恨。
男孩轻易获得所有人的目光爱慕,他可以享受父母的疼爱与无拘无束的生活,他随便吃的一点东西甚至一杯咖啡都让陆北央望而却步。
而陆延央无知无觉的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陆延央,你有资格吗?
陆北央不由自主问出了声。
陆延央抬起脸,什么?
陆延央。陆北央蹲下来,状似爱惜的抬起他的下巴替他擦去泪痕,转瞬表情却变得冷漠痛恨。
你配吗?这些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这样,不觉得恶心吗?
陆北央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对于这些,他从没有想过要在他们面前展露,毕竟,不在乎他的人,他过得再不好,他们也不会在乎他。说到最后,陆北央声音顿住,眼眶还是湿了。
不,不是的,艾莉和约翰去找过你啊,他们以为你不愿意去美国,他们以为你躲起来了,后来他们报警,还去老家找了你,可是我们没有找到........对不起。
陆北央仰着头,慢慢笑了句,是吗?
没有用了。
他低头喃喃,我已经被你们毁了。我已经.......
他推开陆延央,跑了出去。
哪个是陆家少爷?
那个吧,老大,他跑了!
动手!
陆北央眼前一片黑暗。
他的眼眶很湿,连带着缚住双眼的布条都湿了大片。
耳边响起一个女声,好点了吗,还要继续吗?
陆北央睁开眼睛,抬起手拨开眼上绑着的布条。
沈厌魈坐在他对面,膝头摊开一本笔记本,上头记满纷杂凌乱的笔记,全是一些不着调的字词,陆北央接过她递来的水,只扫一眼就淡淡道,看来你全都知道了。
沈厌魈缓缓点燃一根烟,她的面容在缥缈的烟雾中看不分明,却意外的妖异深邃。
是啊。我先前在陆延央那里听过。
陆北央一顿,听过什么?
沈厌魈一笑,你们的故事。
陆北央那时候跑出去,陆延央追了上来,却看见他被打晕拖进一辆破旧的废弃车里。
车子很快驶走,陆延央追不上,他来不及报警,也无法冷静,拦下一辆车几乎失控的对司机大喊,追上那辆车!
艹,这他妈不是那个陆家少爷!
啥?白绑了?那这玩意儿是谁?
就是个穷逼,我们啥也拿不到,艹,把他杀了,尸体扔掉,他娘的气死老子了。
老大,有个小孩来了。
谁?
他说,他是陆延央。
陆延央?一阵狞笑,哟呵,还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是陆北央最不愿意回忆的记忆。
催眠到这,他几欲睁开眼,面色焦躁不安,脸色极度难看,最后还是没有醒过来。
陆延央说,把他换过来,我去。
那人不,觉得他没有和他们谈条件的资格,这时候陆北央转醒。
这是一个很小很破的仓库,头顶的棚让人觉得稍碰一下就会坍塌,陆北央仰头看着顶上,很是疲惫的闭上眼。
陆延央。
他苦笑,你到底想怎样?
陆延央站在仓库门口,闻言看向他,哥哥,你别怕。
陆延央转向那几人,冷冷道,你们想绑的不过一个我,何必去牵扯进别人,对你们来说又没什么好处。你们不换,打不了我自杀,最后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他说到这顿了顿,只要你们换他过来,我保证,你们一定拿得到钱。
几人也不算的聪明,犹豫不决。
陆延央冷笑,随意捡起地上废弃的钉子望手臂上狠狠一划。
诡艳的鲜血缓缓流下来。
他道,下一个,就是这里。
他抬手对上自己的脖颈。
男人大惊,低头艹骂,推搡着双手双脚被绑的严实的陆北央向前走。
陆北央擦身过陆延央身边,等他走到门口回过头,陆延央背对着他慢慢朝几人走去。
小心一句还未说出口,几人瞬间被黑暗吞没。
仓库真的坍塌了。
陆延央原先报了警,警察很快来了,却只远远目睹仓库坍塌,他们紧急呼叫当地消防队,挖掘了两个小时,才从较深一点的废墟处挖出一个人。
是陆北央,他当时几乎要离开仓库门口,却意外被压在了废墟下面。
全身是血的他被扶上担架,意识渐渐模糊间,有人问他,里面还有没有人。
他明明想说,他弟弟还在里面。
可是当时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只听见自己尚不清楚的声音。
没........没有。
之后,他便没了意识。
再醒过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约翰。
他的父亲。
他睁着满布血丝的已显苍老的浑浊的眼珠,狠狠的盯着他,如果不是旁边还有医生,他觉得约翰大概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掐死他。
为什么你要这么对你弟弟?
约翰满含恨意的冷冷发问,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仇人。
陆北央闻言,竟然漫不经心的笑了出来。
我怎么了?
他失踪了十年,他的父亲再次见到他,如此冰冷,如此陌生。
陆北央道,就因为我被绑架,他来救我,所以我就要对他感恩戴德放下以前的那些,是吗?
陆北央笑道,可是你别忘了,为什么我会被绑架。
他们要绑的是陆家大少爷,我可不是。
约翰苦涩道,北央........你始终是我的孩子.......
我不是!
时隔十年,陆北央终于放下了自己的面具,面目狰狞。
我他妈不是!我只是一个乞丐,一条狗!
啪的一声。
陆北央被打的偏过头,反而淡淡笑了笑。
太轻了,他舔掉嘴角的血,道。你这点力道,还不够我那十年承受的十分之一。
那个男人曾经因为他试图敲门进屋睡觉而扇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他半边脸没了知觉半个月。
约翰流下泪,对不起......孩子.......
陆北央无动于衷,疏离道,对不起,我要休息了,请你出去。
约翰静默片刻,离开前道。
他看不见了。
陆北央一愣。
因为发现不及时,当时的陆延央双眼被砸下的劣质玻璃当场划瞎,眼皮几乎都被划烂,一双眼睛就这样毁了。
陆北央后来还是放不下,偷偷找去陆延央的病房看他。
陆延央脾气其实并不好,现在变成这样,几乎成疯,陆北央远远都听见他的咆哮声和瓷器砸烂的破碎声。
陆北央一瘸一拐的走到病房边,看见里面一片狼藉,陆延央半靠在床头,大口呼吸。
旁边响起一个清冷的女声,陆延央,你该吃饭了。
陆北央以为陆延央还会发脾气,谁知他听见这个声音就安静了下来,只道,嗯。
女生走到他身边,手里端着营养饭菜,她道,不许再砸掉了。
陆延央道,我吃完饭,你答应我一个请求好不好?
女生道,嗯,你说。
陆延央仰着头,用手背轻轻盖着眼睛,艾莉不让我出去,我看不到哥哥,可是我怕他伤的很重,我很担心,你可以帮我去看看他吗?
陆北央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看见陆延央没有一丝光亮的失去颜色的眼珠。
即使脾气再坏,他对待陆北央都是那么的温柔。
陆延央问,可以吗?
陆北央一瞬间眼眶有些湿。
女生转过头,看了门外的陆北央一眼。
陆北央手轻轻搭上门把,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去。
女生说,好,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陆延央笑了笑。
陆北央满眼是泪的醒来。
沈厌魈正淡淡把烟掐灭,见他醒了就起身关掉放在旁边的录音笔。
陆北央这次没有很快缓过来,躺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沈厌魈道,来中国前,陆延央托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陆北央看向她。
沈厌魈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支黑色简奢的录音笔。
打开,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响起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
哥哥。
他还是这样叫他。
陆北央不由自主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想你了。
声音开始絮絮叨叨,虽然现在看不见了,但我已经适应了。回了美国,阿笙也陪在我身边,就差一个你了。
他说了很多,最后有点不好意思道。
哥哥,我想你了,你来找我好不好?
录音中断,沈厌魈坐在沙发那头看着他,你去吗?
陆北央看着她。
去。
他听见自己淡淡却笃定的回答。
沈厌魈笑了,顿了一会儿问他。
还恨吗?
还恨吗?
陆北央在心里也这样问自己。
当他看见陆延央对女生说起自己,即使那时是他害了陆延央失去眼睛,陆延央还是那样对他。
他还是那么温柔。
大概那时候,他就不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