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根稻草

我没有想象中的惊讶，而是转过头看着他说：

“你喜欢我吗？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姜锐看向对面的幼儿园说，“可能你之前在我们班门口等卢思羽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注意你了。”

“是吗？”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悲凉——

“可是我不喜欢我自己，一点儿也不。”

几天前我们一家人难得聚齐，奶奶的丧事办完了。又过了很久，刚好到了我十六岁的生日，其实以前我都是不过生日的，最多就是奶奶带着我出门去买点吃的。但是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爸妈像我怀有对卢思羽的愧疚一样怀有对我的愧疚，于是跟唐涵商量，在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带我出去，全家吃一顿大餐。

我多么希望奶奶也在，但只是希望而已。

我还是不怎么说话，爸妈问我学校如何，老师如何，同学如何，成绩如何，我都一一照说。他们给我夹菜，我都来者不拒，但最后一桌子好菜，剩了不少。我没什么胃口，尤其是在服务员送来一大盘橘子拼盘的时候——我惊异于橘子居然可以被做成各种各样的，还有那么多品种，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拼盘里，待人享用。妈妈在旁边说：“这橘子真鲜呐，小迟，快吃。”

我说，我不吃橘子。

“你以前不是挺爱吃橘子的吗？”唐涵捡了半只橘子，说。

“我一直不吃。”我说。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我想象中的家庭聚餐，应该是无比温馨和美好的。最好是在不大的家里的厅堂，一家人炒几个菜，围在电视旁边看新闻联播，灯光打下来都是温暖的橙黄色。而不是现在，我们四个人围在能容纳二十多人的大圆盘桌外，上面堆满各色菜食，但是大家都不怎么动筷子，头顶上的华丽的水晶灯散发冰冷的金色的光。

“宝宝，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呀？我跟你爸，还有你哥，每个人送你一份。”

我说，我要一件就够了，我想改名。

“什么？”唐涵回头看着我。

“我想改名。”

“现在的名字不好吗？好端端改什么名。”我爸说。

“叫什么都行，我就是不想叫唐迟。”

“那叫唐丽，怎么样？”我妈问我。

“都行。”我懒懒地回答，“怎么都比唐迟好。”

唐丽，虽然俗气又普通，而且我长得也并不好看，但是，就算是这样，也比唐迟好太多了。

“行，周末就带你去派出所改名。”

我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但是，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既然一开始就是“迟”，既然命运都注定了，改了名字，难道还改得了命运吗？

即便如此，也请我再也不要活在唐迟的阴影下。

“哎哎，你怎么突然要改名啊？改成唐丽？唐迟我觉得挺好啊。”罗旭又开始在我耳边唠唠叨叨。

“哎哎，是不是因为你哥叫唐帅啊？是不是，是不是？”

“那你怎么不改成唐美啊？”

“那以后我们是不是要叫你丽丽了？”

我从卷子里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罗旭一眼。

“你话可真多。”我露出一丝苦笑。

在罗旭看起来很可笑的事情，在我心里却是长不好的一块伤疤。

我何必去跟一个名字较真呢？

就算伤疤消失了，它曾经带给我的疼痛的感觉难道就能消失吗？难道它要以自己的消失来把过去的事都一笔勾销掉吗？

我感到周身都是如此疲惫。

我跟班主任坦白了自己弄丢曾楚申请表的事情，但我还是没能说出全部的真相，而是用自己隐藏在无辜外表下的自私心有意无意地强调自己真的是不小心，我编了一个谎，那个谎言直到我顺利走出老师办公室都没能再次想起来是什么，或许不是我想不起来，是我根本就不愿意记起来。班主任几乎没有一句怪罪我的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都是过去式了，而且，凭借曾楚的实力，就算不去夏令营也不吃亏，对他来说反而是个很好的挑战。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本来以为她至少也是要狠狠训斥我几句的。

我的劣迹在成年人那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就像曾楚知道自己申请表丢了的时候，我那时看到他的表情，所以至今后悔。但是他当时那样心急如焚，现在看来，班主任根本不当回事。

他凭实力也不吃亏。

他应当凭实力。

你不是爱吃橘子吗？

你应当爱吃橘子。

原来那些潜台词，都是别人的主观臆断。那些强加的应当，可能才是压倒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