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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窃脂1

红炉一点雪

你见过桑叶吗?就是那种极细极小的叶子,茸茸的,不扎人。它五月开花,正好赶着末春,就是春花大抵都快谢了的时候。六月、七月就要结果,一开始是青色的,像树叶里卷着的蚕的那样的青,特别涩特别苦,什么都干不了。之后由青转红、转紫、转黑,都是一夜间的事。它们成熟了,落下来,若不能及时采撷,就叫那些没头脑的乱入者踩得七零八落,乌迹斑斑,地上就像泼了墨一样……桑的花可以观赏,桑叶可以入药,桑果可以食用。然而有段时间,宫里的女子都拿采下来的桑做胭脂,不似那些有毒的粉末,还有果香,而且那颜色做出来,真是妙不可言呐……人们都说,桑是最狡猾、最刁钻狠毒的女人,她懂得窃取世上最美的朱红、桃红,装点自己,其他胭脂都望尘莫及……”

但是你知道吗?有段时间,宫里头见不得红,紫禁城都不紫了,清一色的白单子铺起来,天地都是白的,天地都不敢显色了……

他驾崩了,天地都为他哭嚎。乾清宫前面跪了白花花的一片人,如果你当时从空中俯瞰,就会知道,所有人都跪伏着,形成一种奇异紧缩的姿态,整整齐齐地为灵柩里的魂默哀,白帽子紧紧掩着黧黑的发。一个小太监的一绺头发从帽子里掉下来,当即就被拖去陪葬。气氛稍稍缓和下来,大家都按先后顺序陆续退场了,只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依旧挺直腰板,长久地跪在乾清宫宫门外,没人敢去劝他,没人敢去跟他说一句话。

“看到吗?那是新帝。”父亲在她耳边悄声说,此时人流依旧有序退潮,她循着父亲的话儿向那边探头望了一下。父亲在身后推她一把,“怜儿,你该去了。”

她什么都不明白,背后顶着嬷嬷和奶娘刺针似的目光,四肢僵硬地走到他身后,默默陪他跪下来。宫里头的鸟儿不知何故在枝头叽叽喳喳,怕吵到先帝的英灵,内务叫几个宫女太监去赶鸟儿;这一年的桑死了大半,不开花也没果结;石板地冷得发硬,许多纹理缝隙都倔强地撕裂着,没有闭合的迹象。她盯一会儿他的后背——倔强地硬挺着,如花岗岩扎进地缝中纹丝不动,坚实不可摧;又如白玉般有着年轻本身的亭亭,白衣无痕,白璧无瑕——她看得迷住了,眼前刺刺地亮,颇不舒服——她又抬眼看一会儿被赶出宫的那些金丝雀儿,它们在他们头上欢歌雀跃,没有悲伤的心情;她又望一会儿枯死的桑,看它们瘦骨嶙峋的身体如何痛苦地扭曲着;她低头,用目光抚摸着裂痕斑斑的石块,有小虫爬过去,有蚂蚁爬过来。最后,他起身离开,没有看她一眼。可她忽然觉得跪在这里也不错,清净无瑕,就一直跪到第二天的清晨时分,直到她的嬷嬷掩饰不住惊喜似的、裹着小脚还飞跑过来告诉她,新帝要见她。

她被强制穿上十多斤重的大红嫁衣,满身的镂纹花式,一顶七斤的凤冠压在头顶,她才走了两步就摔倒在喜鹊弄花的屏风上,一朵大红牡丹被她凤冠上攒着的金丝从屏风上生生戳下来,喜鹊依旧在屏风上煞有介事地用尖巧的喙舞弄一个破洞。宫女们慌了神,都围拢过来,生怕摔坏了珐琅瓶般精美易碎、娇弱不堪的她。直到她被人护送出门,还是头脑昏沉,周遭的沉重把她压得没有了知觉,她像一张头顶滚烫的沸水的美人剪纸踯躅前行——

她清晨乍醒,昨夜的红烛烧得只剩一碟残油,固在里面像堆冷了面目的胭脂。他已经散着头发在院中闻鸡起舞。她羞于自己的贪睡,出门向他问安,扶他进屋,替他在铜镜前束发、戴帽。他的头发太长,比她更甚,她笨手笨脚地拿篦子、金钗,一次次地理顺那些凌乱的、长满房间的、流水似的缠绵萦绕、迂回满地的发。最后,当她替他抚平龙袍上的褶纹、扎好下颌的丝带,他才淡淡地看她一眼。乌木的瞳仁像要把她吞噬,她心虚似的避开了。半跪着酸痛的身子等他跨出门槛,她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一切确乎迥然不同了。

今天,是她成为他的皇后的第一天。

月落乌啼的夜里,钟声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厉声尖叫。虎符将军安齐畅、宦臣吴比怀、吏部尚书左思带着三万人马叛乱,直杀入京。禁军在御史大夫李洪昌的秘密指挥下掩护着年幼的新帝夫妻二人,连夜逃出紫禁城。一路上颠簸得艰难,她掀起车帘的一个角,眼望着身后硝烟四起,明火横飞,心里一下子决堤了。她想起父亲把她从他身边推开,告诉她,你该去了,是时候了。父亲的眼又浑浊又清澈,浑浊是苍老的印证,清澈是为她流下的泪。他是猜到了这一天吧,即使猜到了,他也还是把她推过去,推到他的背后,陪他跪在那里,陪他沐浴更衣,陪他像现在这样逃难。

她掩上帘,他在她身边端坐,面上是模糊的一片,目视前方,盯着驾车人的后脑。他不慌,他的沉默不语里有种气定神闲的稳。直到马车落停,他跳下车去接住她的时候,那双手依旧是稳的。

可能他也猜到了这君臣反目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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