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挨训了?一身酒味。”晚间,梅萼小兔子似的钻到梅苔这边,一脸嫌恶地捂着鼻子。
梅苔在幽暗的角落懒散地坐着,答应一声。
“哎,哎。”梅萼爬过去,轻轻推她的肩。
“怎么?”
“你怎么跟死人一般面孔?”
“我,我是死了。”梅苔漫不经心地答着。
“你没吞金,怎么会死?”梅萼还在取笑。她早知道梅苔有吃珠玉的毛病,节制的时候兴许只吃一两颗,有时候吃上瘾了,会伴着脂粉吃十多条项链,真是吓人。
梅苔借着月光摸摸梅萼的脸颊,少女的脸被染得清辉一片,她微微颔首,含羞似的,睫毛像蝴蝶沾了露珠的翅膀微微颤动。梅苔像是呆住了。
“哎,你明天要出红宫吧?”
“是,你知道?”
“带我去。”
“怎么可能,你是不能够轻易出这里的。”
“我一定得去。”
“要我在她面前押上头吗?”
梅萼知道她指的是梅芍。
“就要你押头,我这次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梅苔斜了一眼她的腹,“若是新神女还未出世就遭遇不测,我就是押十个头也没用。”
梅萼嘻嘻笑了。
“还没有呢,你说什么呀。”
梅萼把放走凌寒的事和盘托出。
梅苔听了,依是沉默,半晌,问道:
“那么,你是要去见他了?”
“是也不是,我就是闷了,红宫里头……”
“撒谎。”梅苔不屑地。
“什么呀。”
“你不说,我就不带你。”
“好了,是,是为见他。可是,也未必见得着。何况他被老嬷嬷们那样对待,怕是要恨死我了。”
“你救他,他爱你还来不及,你就偷着乐去吧。”
“撒谎。”
两人借着月光沉默一阵。
“那么,你是答应了?”梅萼不放心似的,又问。
“报酬呢?”梅苔道,“我可不普度众生呵。”
梅萼神秘一笑,从衣侧拈出一枚小刀。
“给你,我的好宝贝,一直不舍得给人看呢,只有你有福气拿着它,以后就是你的了。”
梅苔接过去,是黄金做的一柄小刀,女子防身可用。上面华丽丽地刻了许多龙凤图样,刀柄上挂一串红的玫瑰珠子,夜里放光,很是惹眼。
梅苔笑一下,算是默许了。
她起身到衣柜处,抛出一身铁质甲胄,重重抛在梅萼面前。
“你有胆,明天穿这个,十个红宫都得给你开门。”
梅萼后来在不那么疯癫的时候可能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把心爱的玫瑰小刀让给梅苔就好了,如果当初没有听信梅苔,穿上甲胄混出去就好了,如果当初没有一眼钟情于他——似乎只有这一件是她由不得自己的,她这唯一一件不由自己的事,日后看来,简直是荒唐,它给她带来多大的歆享和快乐,就送来更多的痛苦和不堪——而这许许多多的不堪,都是由他人替自己受着,她只是在心灵上数以日记地折磨着自己罢了,人人都说她没有错,可她错就错在,那唯一的一次不得已,不,其实细细想来,也不是不可避免,要怪,就怪那只蝴蝶,她在白雪覆盖的天地间飞得太过轻浮猖獗,怎么就让她跟着它一路走下去。
红木鱼重重敲了一下。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心已动情,别无他法。
“你做什么?”
凌寒惊了一下,恍惚间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他挺起身子刚一回头,就看见梅萼缓缓取下头上的盔,在他面前亭亭地站着。
“我……”凌寒哑口,他手里还操着血迹斑驳的器具,顿了顿,“神女叫我们修缮红鱼馆。”
“修哪里?”
“红鱼棺,神像的……眼。”
梅萼抬头看看那条巨大的红鱼,哧哧笑了。
“怎么给它修眼?它不是没有眼的么。我看正好。”
又环顾下四周,问:
“只留你一人?”
凌寒扣头,“轮班,我是锁馆的。”
“外面的人呢?”
“本是监督我锁馆的,但她们一般都走得早,”他看看窗外,“天不黑就该走了。”
梅萼又是一笑。
凌寒又放下器具,拿起大扫把清理起红鱼馆来。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出宫了?”梅萼不满意似的,跟在凌寒后面问。
“这有什么,你们红宫的女孩,想干什么不行。”
梅萼泄了气,脸上的红润不在,她有些生气似的小声地抗议:“才不是,我是偷跑出来,就是为了……”
凌寒抬起眼看看她,有些疑惑,但并非好奇和惊讶,这让梅萼更加沮丧了。
他别过头去,继续干着他的脏活、累活去了。梅萼走到一根红的漆柱子后面的阴影里站着,从那里留出一双眼睛来,恰好能看到凌寒的身影,他每每抬头擦拭脸上又脏又黏腻的汗水,眉梢的小月牙就跟着他灵活的面部表情起伏不定,有时向上凸起,有时又向下折过去,向两边扯开来——梅萼的一双眼也跟着灵巧地转动,她心下不乏失望,却还是欢喜的——这样近距离地去看一个红宫之外的人,她还是头一遭。凌寒绕着红鱼馆跑圈的时候,经过她身侧,身上的味道就被她深深纳入肺腑,又返还给鼻尖,她细细揣摩一番,忽而有了那日冰雪般清凉的余味,杂着不是脂粉掩盖起来的香烟味、粉汗的湿冷的香,是一种自然清洁的朴实的味,像是不饰浮华的草籽、落叶、泥土、荒原,从红宫外的墙壁上垂落下来的细小的松针和蘑菇,从天际倒挂下来的清寒的苦涩的月娥,从身体本真发出、又粉饰了身体的奇异的、极富温度和感知的气味。
她等他到天黑。
“要下钥了,”凌寒几乎忘了她,忽的回头问,梅萼绷着红扑扑的脸,梗着脖子道:
“我不回了,今夜就住在这里罢。”
凌寒不解:
“你做什么?还不回红宫去吗?今日我当值,你出什么事,就是我倒霉了。”
梅萼忽而探身到他那里,试探般地:
“你日日当值吗?”
“不是……一周轮两回。”
“那我还等你。”
凌寒红了脸,急急地压低声音:
“你做什么?……没见过这样害人的。”
梅萼嘻嘻笑着:
“只见一面又不会怎的,你放心好啦。”说着,蹦蹦跳跳地跑到红鱼像的后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