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着的洗浴室里暖光开得很足,明亮而温暖,女人蜷着脚趾哼唱一首很老的歌,那是她父辈拍出的影视的片尾曲,很精彩,迄今为止少有能与之比肩的作品。当她抓着满头的泡沫,唱到“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时,整个浴室“啪”一声陷入黑暗。
暖风还在嗡鸣,她心中害怕,又很快镇定下来,摸索着开了浴室的门,借着月光将门反锁,钥匙插在锁孔里。这是她妈妈交给她的办法,说这样一来从外面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锁了。她不知道这话是否有科学依据,但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显然聊胜于无。
女人是个不知名的小作者,甚至写作不是她的本职工作,只是文笔很好,加之生计需要,便写了。
她没注意水箱上的数字变成了黑色,也就没注意水渐渐冷了。护发素在暖风里散出一股好闻的花香,嘴里的歌也变成了邓丽君的甜蜜蜜,为了图方便,她将沐浴液也打好在身上,只是戛然而止在她打开花洒的那一瞬。冷水兜头而下,身体剧烈的打了个突,她慌张的关掉冷水,将手柄调到最左边,弓着腰慢慢的去摸水柱——是冷的。
她抖着胳膊,将手臂伸到冷水底下,另一只手反复摩擦着试图安抚掉那层鸡皮疙瘩,适应后又将双腿伸到水柱下,直到皮肤适应了这冰冷的温度,才慢腾腾将背也移到花洒下去。
黑暗里只能听到暖风的呼啸声,她摸索着水龙头的位置,将头也伸过去,冷得有些麻木,倒也还好。
倒也还好。
灯闪了两下,忽然亮了,镜子里的女人满身水迹,眼睛红而肿——她哭了。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已经不复稚嫩的脸,抬头时隐隐还有些皱纹,咧开嘴无声的哭了。
在2019年时,知乎上有这样一个问题,“童年的阴影需要多少年来弥补?”她不知道。尽管已经二十七岁功成名就之时,也会在不经意间泪流满面。
07年正赶上中国发展的高速时期,人们的生活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女人那时候还是女孩,只有七岁,得到了第一台“小灵通”,按键的手机,需要更换电池,只有一个卡槽,她的通讯录里只有两个人,爸爸和妈妈。
台式的电视脑袋很大,常常没有信号,需要妈妈拍一拍才能好。她越来越大了,不能总是跟爸爸妈妈睡在一起,家里商量着换一个房子居住,搬到城里去。
这一搬,就搬出了问题,爸爸和妈妈为了房子的事情吵架,七十平和五十平,是不是要咬咬牙?两人争执不下,最终妈妈妥协了。女孩从乡下搬到了城里,家换成了五十平的两室一厅。只是暂时的平静,那个家还是散了。
法律说要考虑未成年人的意愿,于是女孩被瞒过了庭审,最终被判给父亲。
新妈妈则是第二年来的,很节俭的一个女人,会在她洗澡时关掉浴霸,平日里也很忌讳烧水,酷暑寒冬下用冷水洗澡也渐渐成为常事。
如果这一切都在这里戛然而止,也罢了,她最终总坦然接受。可惜在还她有一个真正的妈妈,一个知冷知热、善解人意的妈妈。一天,一天,就这样摇摆中长大。
陈年旧事已经说不上是谁的错来,也许大家都没有错处,只是都没那么大度罢了。
却叫这女人左右为难起来,倘若没被善待过,就不会知道自己正受苛责。正因活得清醒,又无力改变现状,才会不甘。而人一旦所求过多,便容易开始失去。
她的很多东西都是在无欲无求中聚来的,按部就班的读书,按部就班的工作,拿着新兴行业的红利买房买车。她以为她会就此衰老,直到死去。
却在一场大梦里回到了少年时代。
不,这不是她的少年时代。
重重叠叠的纱布之上,女人略带俏皮的声音响起:“清清,我是妈妈呀。”
但女人没有叫,她只对这病房还算熟悉,是她住不起、也不敢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