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单名一个辰。
周生,辰。
周生辰。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船外细雨绵绵,没有风。
船内,那竹帘上的光影被无限拉长着,微微晃动着,隔壁的年轻人也怕打扰他们,并没有大声说话。所以她只听得到他,他也只能听到她。
她轻轻呼出口气,低声说:“公子的名讳……小女曾听过。”
他眸光清澈:“于何处听到?”
她仿佛认真:“公子盛名在外,自然是百姓口中听到的。”
“哦?”他笑,“都说了些什么?”
时宜轻着声音,望着他的眼睛,“醉卧白骨滩,放意且狂歌。一壶酒,一匹马,世上如王有几人?”
周生辰略微沉默,仔细品味她的话。
他想,他猜到了她所指何人:“你很喜欢那个小南辰王?”
“你知道?”
“知道,”他告诉她,“他在周生族谱上,我的名字就取自他。”
“对……”她恍然,“小仁和我说过。你族谱上的人,记载可比民间的多些?”
“只有寥寥几句。”
“那个太子妃呢?”
“崔氏女?”
女子名讳,本就难有记载。如“崔氏女”这种,已是因为她身份尊贵,有所厚待。
“嗯,有吗?”她轻声追问。
周生辰略微回忆,摇头说:“没有。”
悠悠生死别经年。除了她,真的不会有人再记得。
她有一瞬失神。
船微微晃动,船家说雨似乎要下整晚了,还是尽快靠岸,让客人都来得及回去。船从古树围就的帷幕下驶出,沿来时的路回去。离开屏障,有不少雨水溅入,两侧有雨水,躲自然是没处躲的,周生辰随手把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腿上。
他自己的裤子,没一会儿就淋湿了。
今晚之前,仍旧还有些夏日余温,可这雨,却真是落了秋意。
她只是湿了裤脚和鞋,就觉得冰冷难耐。
他去车里拿雨伞接她,一来一回,连衬衫都湿透了。两人上车后,他从后备箱的小箱子里拿出两条运动裤和衬衫,折身回来,放下座椅,把其中一条长裤给她:“有些大,先换上。”幸好此时时间晚了,停车场已经没有人。
“嗯。”她接过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慢慢脱下长裤和鞋袜。
再套上他的,何止是有些大,还很长……
她光着脚,踩在裤脚,完全都不用穿鞋。
她长出口气:“今天才发现,你比我腿长这么多。”
周生辰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
他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叠好放在她脚下,手碰到她的脚,冰冷吓人:“很冷?”
“有一点儿。”她已经有了些淡淡的鼻音。
他就势握住她的两只脚,放到自己膝盖上,轻轻给她揉搓着。
时宜有些意外,顺从地任由他这么做。
他从来不擅长说表达感情的话,却会在两人相处时,偶尔做些事情,让她能踏实感觉到他的感情。不炙热灼人,却慢慢深入。
有空调热风吹着,还有他的动作,让她脚慢慢暖和起来。
时宜动了动脚。
他抬眸看她:“暖和了?”
“嗯,”她催促他,“你快换衣服吧。”
她收回腿,踩在他垫好的干净衬衫,把放在后座的衣服递给他。
周生辰迅速换着衬衫和长裤,等他穿好长裤,她接过湿衣服,扔到后座,忽然感觉他靠近自己。清晰温热的气息,模糊她的意识,她也侧过头,碰到了他的嘴唇。
两个人无声地在车里亲吻。
从身体冰凉,到有些燥热难耐,她手指搅着他的衬衫,碰到他的胸口。
忽然察觉这里是停车场。
她推推他,低声说:“回家了。”
他吻了吻她的脸,说了个好字,这才把衬衫纽扣都系好。
车开出停车场,他忽然想起什么:“等到婚礼日期确认,安排我母亲和你父母吃饭,好不好?”时宜愣了一瞬,意外地看他,眼睛里都是惊喜:“真的?”
他莞尔:“真的。”
两人的婚期并没有最后确定,这是时宜的意思。
她想在文幸的手术后,再举办婚礼。毕竟在这之前,周生辰的半数心思都在文幸身上,而她也和他一样。不过,她倒是很肯定地告诉父母,已经开始准备婚礼了,她相信周生辰,既然已经安排王家婆婆订做礼服,就说明他在家族的事情上,已稳操胜券。
这天她在录音棚录音,而这个录音棚刚好在电视的大楼内。
顺便和宏晓誉约了吃午饭,准备聊一会儿,就正式开工。
两个人没太讲究,就在附近的小饭店吃的。
菜上来没多会儿,宏晓誉就说起了她那个男朋友:“时宜,我和你说,我觉得我真心实意了,我想结婚了。”
她笑:“先让我吃饭。”
“不行不行,你要陪我说话……”
“好,你说,我听着。”
“嗯……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就觉得,他人品很好,那种从骨子里的好,能感觉的到,”宏晓誉想了想,说,“和你那个科学家不同。你的科学家感觉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让人很有距离感。”
“有吗?”时宜倒是觉得挺正常的。
“不食人间烟火形容男的,好像有点儿怪,总之就是好像绝大部分事情,他都不太在意。你们一起……和谐吗?”
时宜被问得真是……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很好?很不好?”
“好了好了,”她推给宏晓誉一杯茶,“换个话题。”
平时她工作时间,都是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一二点。
因为刚才大病初愈,她开工前半个月,都会录到九点结束。今天因为录音师有事,到八点多,就已经收工了。
她给周生辰打了个电话:“我提前结束了。”
“好,我大概三十分钟后到。”
“不急,”她坐在沙发上,从身边架子上抽出本业内杂志,“我在这里有地方休息,你做完事情再过来好了。”
“好。”
周生辰挂断电话,看坐在身侧的佟佳人。
他刚才进停车场,就看到她站在自己的车旁,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身边却没有跟着任何人。他不知道她来的目的,只是请她先上车再说。
他们在车上谈话,林叔便下了车。
“是时宜?”
周生辰笑了笑,没说话。
佟佳人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轻轻拉了拉自己的手套,用余光去看他。
身边坐着的周生辰,仍旧是喜欢素色的长裤,淡色的格纹衬衫,套上西服便能会客,换上白色长褂就能进实验室。这才是她放在心里的男人,和各种肤色的人一起,毫无国界地交流,做着对人类有益的事。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实验室外的他,不同于往常的周生辰。
他正在和一个黑人争论着什么,专注而激烈,她听不懂。
他十四岁进大学,就已经和她隔开了两个世界,她拼命地追,也只有资格在某些形式大于实质的会议上,可以和他一同被邀请,如此而已。
他的精神世界,是她一生的目标。
佟佳人一瞬,想到的是曾经的过往,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为了什么来见他。是为能安静地和他相处几分钟,还是为了……
“我不会把事情做到最坏。”
最后,却是周生辰先开口。在她未说话前,先告诉了她要的答案。
他坦言:“我们始终是一家人。”
他的宽容,让她再无话可说。
自从叔父回来,周文川做出的种种动作,都让她为之不齿。
她从未见过如此动荡的周家,老辈都充耳不闻,小辈都蠢蠢欲动忙于选择,是依附在名正言顺的大少爷这里,还是选择根基稳固的叔父和周文川。就在几日前,始终沉默的周生辰母亲,终于开始承认时宜的地位,也就等于站在了自己大儿子这里。
叔父再如何,也并非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周生辰母亲的选择,为所有人指明了方向,包括周生辰父亲过去的至交好友,都渐渐表露了态度。
“对不起。”她说。
他看她。
“我说的是,她在乌镇时的事。”
“我知道。”周生辰的语气,很淡。
“我……是因为嫉妒。”
他笑了笑,没说话。
佟佳人想,对着他这么聪明的人,好像说什么都只是在重复他已经知道的事。她是因为嫉妒,所以在知道周文川让人掳走时宜时,没有阻拦,或者连示警都没有。她记得,周文川每次提到这件事,都会嘲笑自己:“我的好太太,我当时是真信你,因为你一定会嫉妒她。”
“抱歉,佳人,”他看了看腕表,“我要离开了。”
这里车程到时宜那里,需要十五分钟,而刚才的谈话已经用去十分钟。
她勉强笑:“是我该说抱歉。”
她知道他的守时,没敢再说什么,开门下了车。
林叔也同样在看表,在看到佟佳人下车后,颔首问:“二少奶奶需要安排车来接吗?”
“不用,很快有车来接我。”
林叔再次颔首,上车后,很快就开离了车库。
她站在路边,完全看不到车窗内的人,却能轻易在脑海里勾出了一个坐着的身影。
背脊的弧线,手臂的位置,还有对林叔说话的神情。
她几岁就和他坐过一辆轿车,到十几岁,到大学毕业,到婚礼之前,她是唯一和他共坐过一辆车的女孩子。以至于到现在,她仍旧不太习惯周文川坐在自己身边的感觉,太浮躁,无论如何掩饰,周文川的心都因为欲望而浮躁。
不像他,也不可能像他。
晚上到家,已经快九点。
两个人都还没有吃饭,时宜随手把头发绑起来,从冰箱里往出拿小牛排,准备给他煎牛排,再炸些土豆什么的。她洗干净手,开始切土豆条的时候,门铃忽然就响起来。
有人在轻轻拍着门,听起来急切的,却拍的并不重。
一听就是小孩子。
果然,马上就有小女孩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帮我开下门,是隔壁的邻居。”
周生辰依言,去开门。
有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抱着古琴,站在门外。
她看到周生辰傻了,周生辰看到她也有些无言。
“时宜姐姐……搬家了吗?”
“没有,”他微弯腰,说,“她在做饭。”
时宜很快切完土豆,擦干净手出来,从周生辰身后绕过来,伸手拧了拧女孩子的脸:“换新弦了?来……”话音未落,忽然从女孩子身后蹿出一个白影。
时宜眼前一花,没来得及反应,猛就被周生辰打横抱起来。
只差一步,狗就扑到身上了。
狗拼命汪汪着,不停蹿上来,真就想去咬她。
她傻了。
女孩也傻了,很快就低斥了声:“卡卡,回家去。”
狗在连番喝斥下,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摇着尾巴回到自己家。女孩子很不好意思跑回去,关上自家门,又过来说:“卡卡特别傻,认生。”
周生辰心有余悸,小心把她放下来。
这个小插曲,她倒是没放在心上。从小猫狗都喜欢凶她,时宜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把古琴放在桌上,试了试声音。
这个小姑娘很喜欢时宜,每次给自己的古琴换了新弦,都一定要拿来让她试音。时宜也乐得陪她玩,断断续续,弹了首自己熟悉的曲子。
她不常弹琴,未留指甲,声音有些瑕疵。
但瑕不掩瑜。
她弹得如何,小女孩辨别不出,周生辰却听得明白。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他想到这句诗。
虽然诗中说的是箜篌,而她面前的是古琴。
时宜玩的开心,浑然忘了他。
“这次换的弦,有些软了,”她最后告诉小女孩,“还是上次的好。”
“我也觉得是,”女孩子虽然小,却对琴的态度非常认真,“明天再换。”
她噗嗤笑了:“小败家,习惯用什么,记住牌子就不要换了。”
这么折腾了二十几分钟,她倒是真饿了。
送走了小邻居,马上就钻进厨房。
牛排的香味,很快就溢满了房间,她余光能看到他站在厨房门口,随口问:“你喜欢吃几成熟,快说哦,现在已经差不多五成了。”
“就五成熟好了。”
时宜关上火。
他递给她盘子,她将牛肉夹出来,浇汁。
“你刚才弹琴,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啊?”她看他。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她噗嗤笑了:“我的大少爷,那句是用来说箜篌的。”
他笑,低声说:“是意境。我借来夸你,李贺……应该不会说什么。”
“是啊,他早就轮回千百次了,怎么还记得自己做过这么一首诗。”
他笑:“你的琴,是师从何人?”
她微微怔住,很快笑了笑:“自学成才。”
周生辰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他不记得,她真的系统学过古琴。
“嗯……”她握着装土豆条的盘子,两只手臂虚架在他肩上,“是啊,看影音教材。”
“很……”
“好听?”
他笑了一声:“非常。”
“非常好听?”
“是。”
她笑:“过两天我去买好些的琴,多练几次,再让你听,”看着油热了,催他离开,“把牛排端出去,等我炸土豆,很快就好。”
他把牛排端出去。
她却回味起他说的话。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一曲箜篌。
消融了长安十二道门前的冷光,也惊动了天上凡间的帝王。
这是何等的厉害,才能让人如此感叹。她回想起,他曾经教过自己的那些曲子,声动十二门,只有他……才能做到。
“土豆真不能再炸了。”周生辰曲指敲了敲她的额头,顺便替她关了火。
时宜惊呼骤起,可怜这一锅了……
炸得太过,全炸焦了。
这顿晚饭真是多灾多难,幸好牛排是完好的。时宜觉得自己实在对他不住,又要去拿一堆水果,想要给他补一份沙拉。周生辰马上阻止:“不用这么麻烦。”
她想说什么,就听到家里电话响起来。
这么晚?
肯定不是她父母。
周生辰很快走过去,非常简短地听完,几乎不发一言。挂了电话后,刚才那些放松的神情一扫而空,时宜觉得肯定出了什么大事。果然,他告诉她,文幸在急救。
时宜吓了一跳,周生辰和她说过,自己生病那晚,文幸已经被抢救过一次。
可是前几日看她情况还好,为什么这么突然……
她没敢多问,和他迅速换好衣服,直接去了医院。不知道为什么,她能感觉到他的状态变得非常不好,甚至,鲜少能感觉到隐忍的怒意。
两个人从电梯出来,整个走廊有十几个人。
周文川和王曼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在看文幸,余下的人都分散在走廊的各个角落。周生辰跨出电梯时,那些分散的人都端正了站姿,微微向周生辰躬身。
“大哥。”周文川走过来,对时宜颔首示意。
他意外地保持着沉默,只是取下自己的眼镜,折叠好镜架,放到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时宜觉得有些奇怪,侧头看他……
在一霎那,亲眼看见他拎起周文川的衣领,右手成拳,狠狠挥到了周文川的脸上。
用了十分的力气,甚至能听到撞击骨头的声响。
下一秒,他已经松开周文川衣领,紧接着又是一拳。
冷静的动作,不冷静的目光。
时宜惊呆了,看着近在咫尺人周文川脱离重心,砰然撞到雪白的墙壁上,瞬间就有猩红的血从周文川鼻子里流出来。他想要再上前时,王曼已经惊呼一声,扑到周文川身上,紧紧把他护在身后,惊恐地看着周生辰:
“大少爷……”
不止是王曼在惊恐,时宜、所有人,都不敢动。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周生辰为什么会这样。
他背脊挺直,沉默地看着周文川,时宜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背影,还有灯光拉出的影子投在周文川和王曼身上。
“你最好祈祷文幸这次没事情,带二少爷去看医生。”
有人上来,搀走周文川和王曼,很快唤来医生检查包扎。
那些医生也没想到刚才这人还好好地来探病,怎么转眼就成这模样了。而且真是被打得不轻,可这一层楼本就是这家人的vip病房,也不能多问什么,迅速联系楼下检查的人,低声说要为周文川做脑部检查。
周生辰示意时宜到自己身边来。
她走过去,轻挽住他的手臂。
整个走道渐渐清净下来,有医生过来,递给他一些报告。周生辰接过来,略微蹙眉,从口袋里重新拿出眼镜戴上,边他们说,便一张张翻看。
本来身体修养的不错,只是指标不合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和周文川见面后,两个人关在病房里大吵了一架,文幸就彻底受不住了。短短两三个小时,已经向着最坏的情况发展……
他时而隔着玻璃,去看一眼文幸。
时宜陪着他,看着病房里陷入昏迷的文幸,偶尔也用余光看看他。
就如此,一动不动看了一个多小时。
一个小时后,周生辰母亲也到了医院,很快有人说了这里的状况,她惊疑未定,却在同时有医生走来,非常礼貌地低声询问:“周夫人,有官方的人想要见见二少爷。”
“官方?”周生辰母亲更是惊讶。
“让他自己去应付。”周生辰忽然开口。
声音清晰,甚至冷淡。
“周生辰……”周生辰母亲不可思议看他。
“让他自己去应付。”他重复。
母亲蹙眉:“他是你弟弟。”
“我只有一个妹妹,现在生死未卜。”
母亲看了眼时宜,欲言又止:“你和我到房间里来。”
显然,她不想让时宜听到他们母子的争执。
周生辰没有拒绝。
两个人在走廊尽头的房间,谈了足足半个小时。
她坐在文幸病房外的长椅上,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将手握成拳。
文幸,你一定要没事。
周生辰走出房间,她母亲也走出来,时宜略微对他母亲点头,紧跟着周生辰离去。两个人走出电梯,果然就看到一楼大厅里,周文川已经站在那里,半边脸肿着,被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询问着问题。她目光匆匆扫过,却意外地看到了杜风。
杜风站在大门口,在低声讲手机。
他看到周生辰和时宜,略微停顿,目光落在了周生辰身上。周生辰清淡看了他一眼,揽住时宜的肩,带她上车离去。
车从街角拐出去,平稳地开上灯火如昼的主路。
时宜看见他关上了隔音玻璃,他把两人之间的扶手收起:“让我抱抱你。”话音未落,已经把她抱到怀里。时宜顺从地让他抱着,也环抱住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声音很轻。
他回答的声音,也很低:“这么久,文幸手术检查都不达标,是文川做了一些手脚。”
心跳忽然减缓。
她轻轻呼出口气,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为什么……”
“为了争取时间,”他说,“我和你婚礼后,我会正式接手周家所有的事情。他需要婚礼时间延后,最好是……无限延后。”
周生辰解释的不多,慢慢松开她,独自靠在那里。
时宜没有做太多追问。
比如,周生辰和周文川之间的事。
她想,这些一定涉及了太多的周家隐秘,如果连文幸的身体都能漠视,那么也一定有更多的惊心动魄和无法容忍。生命本就脆弱,抵挡不住天灾疾病,而在周家,却还要去挡那些有心的人祸……
还有杜风。那个宏晓誉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
……她想起最初遇到杜风,就有种奇怪的直觉。而后来,或许是因为周生辰陪她一起,和这个人吃过饭,谈笑如常。渐渐地,这种感觉就被她漠视了。
好像在他身边,每个人都是如此,转身就变成了另外的人。
他们到家时,已经是凌晨。
电梯间出来,她低头从包里拿钥匙,周生辰却略微顿住脚步。她疑惑抬头,看到走廊的窗户边站着人,是身着便装的梅行。
深夜到访,不用说,一定是为了文幸。
梅行并非是周家人,这件事发生后,周生辰母亲自然要避免所有人靠近文幸。他得了消息,却不能看到人,最后只能来找周生辰。
两个人在客厅里谈话,时宜给他们泡了茶。
关上门,自己在书房里看书。
本来挺安静的,忽然就听到一声碎响。
时宜吓了一跳,拉开门。梅行顺着门开,看了她一眼,非常抱歉地笑笑。然后又转去看周生辰,强行把情绪压了下来,声音也低沉了很多:“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
周生辰摇头:“没关系,我在医院时,比你激动的多。”
两人同时弯腰去捡碎片。
“不要用手捡。”时宜忙阻止,从厨房拿了干净的毛巾。周生辰自然接过来,将所有碎片一一捡起,用毛巾仔细包住,再递给她。
“还需要给你泡新茶吗?”她问梅行
“不用,很晚了。”梅行笑了笑,从沙发上起身,就势告辞。
送走客人后,她收拾了他的茶杯,拿到厨房清洗。
客厅里始终安静着,她觉得有些异样,匆匆收拾好,走出去,看到他仍旧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竟然拿着一张纸,在不停对折着。
纸不断被折小,直到已经小到无法再对折。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抬眸看她,忽然笑了:“一张纸,最初所有人都认为,它只能真实对折八次,后来又有理论证明,用机器对折,可以达到九次。”
“然后呢?”她猜,肯定还有人推翻过。
“后来,又有人算出来了十二次。”
“算出来?”
他嗯了一声:“这是一道数学题。”
“真的?”时宜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拿过他手里的纸,“学数学的人,真奇怪,折纸也要拿来算吗?”
“奇怪吗?”他兀自带笑,“你小学没学过?”
“小学?”时宜更惊讶了。
她努力回忆,自己应该……没学过吧?
学过吗?这种问题要怎么算?
她想的认真,凝神看着那张被折成一叠的纸。
“假的。”
“啊?”她茫然看他。
“我说的是假的,”他笑了一声,“你小学不可能学过。”
时宜这才意识到,他在和自己开玩笑。周生辰已经站起身,走到浴室去放水洗澡,他难得会有闲心用浴缸,她给他拿了干净衣物,抱到浴室时,看到他正在脱长裤。
或许因为周生辰母亲很高。
他们家兄弟姐妹三个,都不矮。
他站在浴缸旁,双腿修长笔直,因为从小注意培养的关系,站姿坐姿,包括现在这种半弯腰试水温,腰身的弧度……都很好。
时宜把衣服放竹筐里。
在他躺在浴缸里后,走过去,低声说:“我帮你洗吧。”
“好。”
淡淡的水雾里,她在掌心里倒了些洗发液,替他揉着头发:“别睁眼。”周生辰也很听话,任由她摆弄指挥,最后她用温热的毛巾,叠好垫在他脖颈下,然后拿着淋浴喷头,仔细给他冲洗干净头发。
被水冲洗后,发质变得很柔软。
略微擦干后,他坐直了身子,额头有些短发滑下来,凌乱地挡了眼睛。
“舒服吧。”她自得其乐,伸手替他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
那双眼睛,波澜不惊。
她低头,在他眉骨上亲了亲:“我知道你难过,不知道怎么劝你。”
他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头压得更低了些:“你以前,难过的时候会做什么?”
时宜回忆了会儿,笑:“看《说文解字》,因为不用动脑子。”
他也笑:“上次我问你,看没看过《说文解字》,你说看过一些,我就觉得挺有趣的。为什么喜欢看……嗯,”他略微措辞,“古代的‘字典’。”
她笑:“我有那么多时间,能翻的就都翻翻了。”
那么大的藏书楼,她看了十年,也不过看了两层的藏书。
余下的,只是记得一些名字。
他额前的头发又滑了下来。
眼睛里,除了灯光,就只有她。
她的手顺着他的头发,滑过脸侧,到肩膀,再滑下去。最后捧起一捧热水,淋到他身上,轻轻替他揉捏起肩膀。她的手也烫,他的身体也热,揉捏了会儿,他就捉住她的腕子:“时宜?”
“嗯?”她看着他,眼睛里也只有他。
周生辰伸出手,把她整个人都抱进了浴缸里,放在自己身上。
时宜的睡衣被水全浸湿了。他的手轻易就穿过所有的屏障,很温柔地进入她的身体,始终很有耐心地撩拨着她。
足足一个小时,两个人都耗在水里。
到最后竟让她筋疲力尽,他却始终没有要他。最后周生辰把她直接抱出了浴缸,两个人都擦干躺倒床上,他才轻声说:“对不起,今天……不是很有心情。”
时宜没吭声,疲累地和他的腿缠在一起,侧躺着搂住他的腰。
她很快就要睡着了,却又挣扎着从梦里迷糊地醒来一瞬,叫他的名字:“周生辰。”
他摸了摸她的手,应了声。
“我爱你。”
他嗯了一声:“我知道。睡吧。”
她踏实下来,沉沉睡去。
迷糊中,她感觉手腕冰凉着,好像是被他套上了什么。
次日很早就醒来,时宜发现他竟拿出自己一直仔细收藏好的十八子念珠,在昨晚给自己戴上了。她身上本就戴着他送给自己的平安扣,现在又是十八子念珠,虽然周生辰不说,但是她能感觉得到,他怕自己真的出什么事情。
这一波几折,她都开始怕。
怕稍有一步走错,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和周生辰到医院时,昨晚楼下的那些人已经不见了。但是仍旧在各个出入口留着人,负责监视周文川的一切动向。周生辰亲自带着梅行一同入内,不再有人敢阻拦,毕竟周家的人也都知道这位梅少爷和周家的关系。
他们坐在楼层单独隔开的餐厅。
落地窗,将外边看得清晰。
他们坐在南侧,而周文川和王曼就坐在餐厅的另外一侧。
非常诡异的场面。
但是除了时宜,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如此很正常。她想,或许这种家族内斗,真争出你死我活后,还是要为对方筹办不失体面的丧事。
坐了会儿,周生辰就暂时离开,去看今天出来的报告。
这里只剩了她和梅行。
时宜随便看了眼楼下,却又看到了杜风。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存在?她始终没有问周生辰,一定程度上来说,她有些愧疚自己还给周家引来了这个“麻烦”。她的视线停顿的时间过久,梅行也发现了,顺着她看了眼,随口道:“这不是你朋友身边的国际刑警吗?”
“国际刑警?”
“他们这些人,负责调查恐怖活动,毒品,军火走私……”梅行略微沉吟,似乎在思考,“从不莱梅那次的枪战开始,他就开始调查周家了。”
一瞬间获取了太多信息。
时宜脑子里飞速地将从德国回来后,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
所以不莱梅那场枪战根本就不是意外,那么……很有可能是周文川做的。后来她回国,这个杜风就出现了,周生辰知道不知道?他一定知道,就连梅行都这么清楚,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刑警的身份。
她看着一楼杜风的背影,有些出神:“他现在……在调查周文川?”
梅行不置可否,冷淡地笑了笑:“周家的二少爷,也的确值得他们好好调查一番,我觉得……差不多快有结果了。”
周生辰始终在和医生说话,她心里发慌,没有接话。
比起周文川如何,她更担心的是文幸的生死……
“昨晚……”梅行眸光很深,看着她。
“啊?”时宜不太明白,回看她。
“很抱歉,打坏了你的茶杯。”
她恍然,笑一笑:“没关系的。”
都不是什么值钱的茶杯,不知道为什么能让他再提起。
他也笑了:“让我请你喝杯茶吧?”
他没等时宜回答,已经起身去,问餐厅的人要了两杯热的港式奶茶。
他亲自把茶端来,放在时宜面前。
“谢谢,”时宜笑,“我以为你会请我喝中式茶。”
“中式茶……应该都比不过你泡的。”
他说的时候,声音有些低沉,有些玩笑的感觉,可是又像是发自肺腑。
时宜有些尴尬,她想要找个话题带过去:“文幸她……”
梅行低声打断她的话:“文幸如果这次能度过这关,我会带她离开中国,在国外定居,”他说,“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一定会的,”时宜笑着说,“她知道你这么说,肯定会好的。”
“不过要先帮周生辰,做完他想要做的事,”梅行摇头苦笑,“我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就这么义无反顾陪着他,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语气转换的很快,这次真是玩笑了。
时宜噗嗤笑了:“上辈子啊?欠他的人,太多了。”
梅行忍俊不禁:“真的?你知道?”
“真的,我知道。”时宜笑着,用玩笑的语气告诉他。
如此的笑容……
梅行有些出神,时宜不解看他。
他忽然轻声说:“时宜,不要对着我笑。我真怕,我会和他抢。”
她愣住。
梅行这一瞬看她的眼神,让她想起在周家老宅时,文幸说起的那个用来选妻子的对子……很快,她就认真告诉梅行:“好,我记得了。”
梅行坦然笑了,有种说出心意的怅然感,举杯去喝自己的那杯奶茶。
曾经她机缘巧合替他泡过茶,他记在心里,也还给了她。
情不知所起,爱而不能得。
却只有这么一杯茶的缘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