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府内,正见策与喻谋,围三阙一,只留东门,出城门二十五里处三路各伏一军,只待兵困马乏之际生擒太史慈。此计我曾在《孙武兵法》中得见,名作“围师必阙”,与水攻、火攻狠厉程度不相上下,看似留有一阙之口给城内兵士侥幸之心避免鱼死网破,实则阙口之外险象环生,愈战愈退,愈退愈哀,哀兵必败。我为后世之人,瞰俯全局,心已知太史慈手中不过两千兵,又多为山野之民,事成定局。
当夜生擒太史慈,策亲释其缚,以衣蔽之,亲厚道:“我知子义真丈夫也。刘繇蠢辈,不能用为大将,以致此败。”我见二人互观形貌,慈忽拜倒请降。自古英雄相惜,二人亦如此。策搀慈执手笑曰:“神亭相战之时,若公获我,还相害否?”慈亦笑曰:“未可知也。”
众人设宴于帐内,此间太史慈提出欲收拾余众,二人约翌日日中相见。次日日中,慈果引一千余众到寨。至此,众皆服孙策识人。
演义中,策得太史慈即下江东,拥数万之军安民恤众,鸡犬不惊,民悦之,称其“孙郎”。此后投者无数,日益壮大。而吴书则记载其性豁达听受,善用人,能使士民见之而乐为致死。“百姓闻孙郎至,皆失魂魄;长吏委城郭,窜伏山草。”
此时策已行至会稽,虎等不敌,邀弟舆来劝和。我立足案几之上,忽见策执白刃斫席,笑曰:“闻卿能坐跃,剿捷不常,聊戏卿耳!”舆正赔笑,策以手戟投之,立死。我正立于席侧,那血高溅数尺,扑了满面。策只将我擒在手中,放入袍袖。
时袁术僭号,策令张纮书责而绝之,书列九条,为曹操所知,遂表策为讨逆将军,官至吴侯,领会稽太守。此间逢策先得董袭,后遇虞翻,江南皆平,一片大好。
正值炎炎夏日,策一袭短打立于葡萄架下舞剑,蝶穿黄花,我立于在廊前,已说不清是敬慕更甚或是惋惜更甚。待他换息间隙,我停于白刃之上,却似禁不住,与剑一并跌落在地。我听见策似喃喃自语:“我本不信鬼神……”
抬手间才见五指分明,身上仍是那晚挑灯夜读所穿的雪青长裙,惶惶然竟不知应先遮两臂还是先挡两足,只应:“原不该听信鬼神之说。”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此时已是建安二年夏末,而策命丧于建安五年。南朝曾有诗云,岁月如流,人生几何。不知不觉间,我竟随策东奔西走已有八年。他征战厮杀是真,建功立业是真,几经生死也是真。神佛未曾庇佑他,今后也不应来烦扰他。
我笑说:“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矣,当真不得。世本无鬼神,亦无天命,凡世间事,集天地人三者,相辅相成。主事在人为。”江东兴巫祝之术,无非是学识不能解实事。演义中孙策斩于吉而受咒困而死,实在荒谬。
这日总算得与策酣谈,不免携带出许多野史逸事来问询,也总有些个是不能说的,压在心底不提。言及二乔,几与史书无异,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桥,瑜纳小桥。
“闻娶妻需三媒六聘,怎这样仓促?”
策曰:“无需若此。”
时近日中,廊间时有人声来,策应了一声,转头时我此身已化作轻尾,扑朔朔立在他肩上。一切似南柯一梦。青年揉揉眼,一手携起我,本想顺着羽毛抚弄,又不尴不尬停了手。
转眼至建安五年,曹公与袁绍相拒於官渡,策阴欲袭许,迎汉帝,吴录曰:时有高岱者,隐於馀姚,策命出使会稽丞陆昭逆之,策虚己候焉。
我斜至案几之上,而策手执一竹简,忽闻门外人曰:“高岱已至。”方觉原来是这天。高岱,高彪之子,字孔文,吴郡人,善《左传》。那人不过三十出头年纪,一派文人雅士模样,吴书说他受性聪达,轻财重义,为世之英伟也,可惜今要命丧于此。策收竹简于案下,细细提出些许个问题来,高岱却左右而言他,直说不知。策原有回转之意,仍不得法,怒而囚之。又见其知交左右静坐于露台,怒意更盛,遂杀之。
这些奔流在乱世的年月,我深感人命如蒲草。吴书之云“或谓之曰”、“或谓岱曰”,无名小卒三言两语搬是倒非,便要了这位伟丈夫的性命。
其间又牵扯良多,岱写书信求于陶谦,未即能救,谦又修书许贡,又夹杂贡囚岱母,岱托张、沈二友人具船救母之事,实为一笔烂账。
年三十那天,策遇到了于吉,此人端坐于东方,焚香读道,烧符制水,故弄玄虚。策尝於郡城门楼上,集会诸将宾客,吉乃盛服杖小函,漆画之,名为仙人铧,趋度门下。一路吹吹打打吵吵嚷嚷端的是沸沸扬扬,门客将士无一不探出头去观望,故策令收之。那道反请使女见策母。母谓策曰:“于先生亦助军作福,不可杀之。”策曰:“此子使诸将不复相顾君臣之礼,尽委策下楼拜之,不可不除也。”诸将连祈之,策曰:“昔南阳张津为交州刺史,舍前圣典训,废汉家法律,尝著绛帕头,鼓琴烧香,读邪俗道书,云以助化,卒为南夷所杀。此甚无益,诸君但未悟耳。今此子已在鬼箓,勿复费纸笔也。”遂斩于吉,悬首于市。我观于吉并无些许真本事,几与后世投机取巧、谋财害命之人无异,却实罪不至死。
彼时,策的探马正截获一方书信,曰:“孙策骁勇,与项籍相似。朝廷宜外示荣宠,召在京师;不可使居外镇,以为后患。”策大怒,先斩其使,后假与贡谋,令武士绞杀。贡家眷皆逃散。
四月山花初开,有家客三人,欲为许贡报仇,随策军入山,得策独行间隙行刺。策受袭,即射一人,应弦而倒。另二人怖极,挽弓射策。及策近前,具持枪应战,手中枪胡乱搠来,口中高叫:“我等为许贡门客,今为主公报仇!”
三人乱哄哄打在一团,我飞在半空看不分明,只好回身去寻军士,正见程普策马而至,忙引他来。行至,策呼杀贼,程普与众齐上,几息间,二人已成肉泥。策却受重创,叫人抬回。创甚,请张昭等谓曰:“中国方乱,夫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公等善相吾弟!”呼权佩以印绶,谓曰:“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知卿。”
权拭泪曰:“弟定不负父兄遗命。”策笑曰:“倘内事不决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
将入夜时,我看到策与其妻执手相望,他才二十六岁,三个年幼的孩子被奶母抱出去,我立在案几之上瞧他,心道原来人之将死是这般模样。他打仗太利落,以至于我总不将那些人的命放在心上。
策朝我勾勾手,我便立于他的掌心,策说:“吾命不久矣,只是难见……”策的妻子便婆娑着泪,我方知何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来。
策死于四月的一个夜里,次日府上挂起了白幡。你要问我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我也不很清楚。像是看了一场很长的人物传记,每个人都有其各自的故事等待发掘,而我专注于策的那一篇,看完了有些意犹未尽,亦有些怅然若失。
喻此时在巴丘,但我知道他会星夜赶来。公瑾是我要飞往的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