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卖碳的梁麻子家边住的是个文化人,祖上是书香世家,给皇帝做老师的,叫叶鹤松。
两家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身份地位,但叶老爷是个心有丘壑的人物,土改试行的时候主动交了田,家中古董器玩也上交了许多,本来解放军邀请他入党,被他以年事已高,体态沉珂为由拒绝了,如今闲赋家中,以教书为生。大概是因为两双儿女都是先进分子,倒也无人与他为难。
那是二七年的事情了,试验区里最早一批得了田的梁麻子不久就搭了新房,娶了婆娘,又几年得了个九斤多的大胖小子,取名梁发财。同年冬叶老爷老来得子,取名叶向南。
这叶向南一向聪颖,七岁成诗,九岁能赋,与梁发财这上蹿下跳的皮猴子十分不同,两人的关系却分外得好,冬日里也常滚在一处打雪仗,十七岁的梁发财在叶向南一家的关照之下,竟也能够在本地的报刊上刊登几首白话诗。
新中国将十八岁看做成人,梁发财十八岁的时候,叶老爷给他新取了个名,叫梁秋时。这时候的梁秋时正好遇到个漂亮女学生,叫沈春意,爱慕她不行,如今得了这样的名字,更是喜不自胜。他成天里给沈春意写诗寄信,二人约好等沈春意高中毕业就结婚。
叶向南见过沈春意,他们是同学。沈春意家里有六个孩子,她排第三,是目前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家里与她商量,等高中毕业就要进纺织厂。她妥协了——她的大哥哥考上了大学。
梁秋时家里就他这一根独苗苗,如今在工厂做工。他不管这些,工钱也不必交给家里,常常补贴沈春意,给她裁衣服,给她买雪花膏,带她吃饭看电影。这事沈春意家里知道,两家也认。于是七月时沈春意进了纺织厂,同时与梁秋时扯了证。
叶向南再次见到她,是他与梁秋时的告别宴前,他考上了大学,要到南边去念书。梁秋时先在街上买了包子,叶向南看他朝着木牌子吞口水,然后将那两个肉包子贴肉放进衣服里。
两人去了纺织厂,嘎吱嘎吱的缝纫机声里,梁秋时熟稔的寻到了正在做活的沈春意,笑嘻嘻的从怀里掏出两个肉包:“饿不?给娃吃哩!”“你吃了没?”“吃了六个哩,撑着呢。”叶向南这才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手伸到口袋里,却没摸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从手上摘下个玉扳指递过去,也笑着说:“干爹给的。”
沈春意局促着道谢,闲话几句,梁秋时陪着叶向南请了几个朋友到家里去。他爹梁麻子早在哪里了,这会正笑着迎客,见人少了才拉住梁秋时。
“春意今天也好啊。”他说。
梁秋时说:“她和孩子都好。”
“好,好,叶老爷说饭菜多了吃不完,留些个给春意。”父子俩笑起来。
没几日叶向南动身去了台湾,那是1949年,十月中旬时候收到叶老爷的来信,说新中国成立了,向他贺喜,也嘱咐他多关注时事,好好读书,末了提到家里一切都好,叫他不要挂心。另有一封则是夹在后面的,只有寥寥数笔,是梁秋时写的,说秋意生的是龙凤胎,因为生的月份好,儿子叫梁建国,女儿叫梁华红,只等着他回来受干爹的礼。
可惜这世界没有一天安生,内乱不停,外战不休,先是毒品死灰复燃,后有西藏地震频发,又兼有间谍分子试图扰乱治安,蓄意谋杀。
9月15日,侵朝美军纠集15个国家的军队,组成所谓的“联合国军”,在朝鲜西海岸仁川登陆。此后更是不顾中国政府的严正警告,越过三八线,继续向中朝边境进攻。同时派遣空军侵入东北领空,进行轰炸、扫射。
自常凯申复任中华民国总统,台湾似乎进入了“亲美”角色,6月27日美国总统杜鲁门便发表声明派兵入朝参战,并宣布派第七舰队进驻台湾,以此“阻止对台湾的攻击”。第七舰队的军舰从日本驶入*湾海峡后,美军第13航空队也随即进驻台岛基地,美远东军司令麦克阿瑟还于7月间访问台同常凯申达成所谓“共同防御”协定。
新生的中国无法应对这样的庞然大物,任凭叶向南气红了眼睛,日子也得照常进行。叶老爷子的信渐渐少了,梁秋时更是杳无音信。
叶向南大三的下学期忽然收到了兄姊的家书,说叶老爷子寿终正寝,叫他回家来奔丧。
叶向南归家已是十天之后,丧事已毕,只是院外仍挂在白灯笼。庭院里养了不少鸟,此时还在无知无觉的叫,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他却硬是看出几分萧瑟意味。侄儿早就在门口等候,见了他也不打招呼,急匆匆跑进门里去,细看脸上尚有泪痕。
不多时出来个素衣妇人,口中轻轻叫了一声小叔,接过他的行李引他进门。大哥哥只前几天回了,才一忙完又被召去,如今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叶老夫人听他还有事务,急匆匆将他赶走了。二哥哥跪在堂前,不多时大姐姐也下了火车,被大姐夫掺进屋子。他二姐有出息,可太有出息,故而如今也被绊住,无法回家。几人在家里话一晚家常,伺候叶老太太睡下,旦日又陆陆续续的走了。
二哥哥一家是最后走的,叶向南到门口去送他,回头见到叶老太太扶着门框,面上无悲无喜,只张着嘴嗫嚅两句,转身进屋了。叶向南没有听清她说什么,次日他也要回到学校去,上了火车,脑子里却总是叶老太太的模样,他与双亲年纪差的太多,一时还无法学会共情,只是有些莫名的舍不得。
不过这次回家他知道了梁秋时的去向,这小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参了军,竟是抗美援朝去了。
沈春意这时候已生下第二胎,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梁麻子平日里总念叨着多子多福,如今总算在孙儿辈实现了。这孩子原本叫梁援朝,梁麻子起的,沈春意不喜欢,硬是给改成了梁战停。她说,战停了,梁秋时就回家了。对此老两口很有默契的熄了声。
1950年10月,志愿军第40军伏击重袭韩国陆军的第2军及其第6步兵师,阻止了“联合国军”进逼中朝边境的鸭绿江。
1950年11月,志愿军第39军在朝鲜清川江以北云山地区对美军骑兵第1师和南朝鲜军一部实施进攻战斗。
……
温井、云山、三所里、上甘岭、高阳、横城、雪马里、长津湖、马良山、金城战报陆续传来,海空战争上几乎毫无优势的中华人民志愿军捷报连连!
刚拿到结业证书的叶向南归心似箭,鸟似的回到大陆去,回到亲朋的怀抱中来。他给母亲寄信,怕她看不懂,在信封背面拜托邮差读给她听;他给兄姊写信,附上自己的一些奖状;他给挚友寄信,寄给他几包台湾冻顶。
只是——
只是他想象中的好友并没有出现,沈春意掺着叶老太太等在站台上,近日列车上也下来许多伤兵,他们有的没有鼻子,有的掉了耳朵,也有截掉手脚的,还有一个是被两个人抬着下来的。站台上那个早就踟蹰许久的小姑娘盯着他瞧了又瞧,忽然哇一声哭着跑向他。
士兵说:“韵浓,我的腿没了。”
姑娘说:“还在,只是短了一截。”
士兵说:“我的手指也没了。”
姑娘哽咽着托起他的手,上面光秃秃的,手掌上还有些冻疮。
士兵说:“我不能娶你了。”
姑娘说:“你答应活着回来就娶我,嫁妆已经存好,你不能食言。”
瞧着一对文邹邹的,还是对读书人。
果真,那姑娘说:“先生不用腿教书,你能养我,要是不行,我也教书,我来养你。”
叶向南有些发怔,正看见沈春意眼睛红了。
梁秋时还没有回来。
叶老太太身体愈发差了,叶向南还没有成家,大哥哥便主张接她过去。小院里一时只剩他,冷冷清清。
叶向南日日去车站里等,一连半月。左右等不到梁秋时,只陆陆续续见到伤残的士兵来来去去,随着时间,愈发少了。正巧听闻有许多志愿军战死沙场,国家和人民不愿意他们留在战场,招募许多人去带他们回家。
叶向南报名了,他学的是工科,并不能为他增添什么助力,好在有家中兄姊帮着请求,才随着大部队去了。
他们这一只队伍穿着厚厚的棉服,越是向前深入战场,战况越是惨烈。他去过温井、去云山、去三所里。去上甘岭,那里的山地土质很松软,炮轰过的松软,与雪掺在一块,人走过时能埋过腰身。他在这里见到个怪现象,有些死去的战士叠在一处,背上架起一支枪,就是一个战士的“战壕”了,可那抓住土努力着向前爬的模样,分明是自愿的。
一个老兵说:“这里的土太软啦!根本架不住枪,我要是快死了,也会想办法给战友留个活路。”
他说着,拦腰把冻的僵硬的战士直愣愣的抱起来,放在木板上,不一会就码齐了一排,用绳子固定好拉走了。
他的动作看起来十分娴熟,甚至会耐心的捡起地上断掉的残肢比对它究竟属于哪一个战士:“死有全尸,落叶归根,就是一个人最好的死法啦。”
叶向南在这里将梁秋时的结婚照给许多人看过,拜托他们找到梁秋时一定要告诉他,尽管他更希望此次出门寻不到他,至少这样他还活着。
随后他又去了长津湖。
他跟梁秋时是打小的缘分,此刻又显得没什么缘分。叶向南背了数千的尸体,没有一个是他,也没人见过他。
长津湖已经是很深入的战场了,天气冷得每隔一段时间人们就要进车里烤火,一个年纪很轻的士兵对叶向南说:“冷的时候不要使劲碰自己的鼻子,轻轻的捂住它,像这样——对,对。天气太冷了,不当心会冻掉鼻子。”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长津湖畔,眼尖的小战士指着一处阵地:“那里有人!”
于是七八个人陆陆续续的下车了,放好木板和绳子,一步一步向那处阵地走去。叶向南的呼吸停止了,他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挚友,隔着短短的十米,那是生与死的距离。
梁秋时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霜,脸色是青白的,眼睛还直直的看着前面,手上是端着枪的模样,不过枪已经不见了,他断了三根指头,是有人暴力掰掉的,伤口没有流血——那是死后的事情,他没有感觉到疼。
叶向南想要带他回家,完完整整的带他回家,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三根手指了。
板车上的战士僵硬着保持着死去的姿态,叶向南终于崩溃的哭出来,眼泪才流出眼睛就被冻在脸上,好友的眼睛下面却干干净净。
他至死都没哭。
风雪里干干净净的留存着一首小诗,“我爱我的亲人和祖国,更爱我的荣誉,我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冰雪啊,我决不屈服于你,即使冻死,我也要高傲地耸立在我的阵地上。”
梁秋时似乎更洒脱,他什么也没留下。或许是不敢想,总之他的脸上和身边就是这样的干干净净,这与叶向南的记忆是全然不同的。家中卖碳的梁发财,自小身上就带着长年累月熏出来黑,他们两个偶有接触,叶向南的衣服上都会留下印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叶向南不知道。或许是六岁的脏兮兮的梁发财告诉他爹他想上学的时候,或许是十六岁的梁发财追女孩却没有体贴的衣服,他对他说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时候,或者是他十八岁更名梁秋时,叶老爷对他说出“君子正衣冠”的时候,又或者是他成家以后。
他揽着他的肩,说他是他儿子的干爹,那时候的梁秋时就已经是干干净净。
如今更是没有一丝瑕疵。
叶向南将梁秋时运回了家。随着回程渐暖,梁秋时的身体逐渐软下来,身上常常凝出雾气来打湿衣裳。叶向南给他擦脸上的水珠,青年的眉眼清俊,开口却带着憨厚,感情也温软,比他大了一个月的年纪,停留在了三年前。
沈春意几乎昏厥过去,但她不能。
她上有公婆,下有子女。
叶向南帮她领回了好友的勋章和奖金,国家穷,政府穷,百姓也穷,还是都咬着牙拿出了一百三十元,此后的每个月也会发来一百三十元。给他们的英雄。
沈春意算了算,国家用三万一千两百元买断了她丈夫的青春——如果她的丈夫能再活二十年的话。
但她没有说什么,叶向南也没有,他只是默默的添给她二十元,默默的帮她办完了梁秋时的葬礼。
他又陆续听到许多战场上的事,比如烈火中的邱少云,比如只剩下自己战斗的杨根思,用胸膛抵住炮火的黄继光,还有卜广德、王学凤、孔庆三、孙占元、伍先华、余新发、毛岸英……
叶向南到底是个读书人,他没见过打仗,只是去寻好友时帮忙清理了战场。但他此刻也像那些退伍的老兵一样得了PTSD,他再也无法接纳雪,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一路南行。
沈春意没有见过那些,她只知道梁秋时战场上吃了苦,他没有棉鞋,没有厚衣服,衣服里没有食物,肚子也扁扁的,还少了三根指头。
她不信鬼神,却信鬼神,每添新衣定要带上他的份,也常常给他纳鞋,缝手套。市面上新出的花样他都要有,就像他还在时那样,明明饿得肚子响,还要骗她多吃两个肉包。她都知道。
她一生也没有再婚,王麻子夫妇本惧怕她走,后来劝她走,最后将她当作是亲闺女,棺材本也收在她手。
叶向南后来也成了家,但从未忘记帮她,后来他们也渐渐能够谈起梁秋时,从梁秋时谈到她的三个子女和他的五个孩子。
叶家孩子的名字有族谱定下的,文邹邹的,什么京生、津生、蓉生,长女却随她姐姐,叫叶华红。
叶向南的最后一个孩子叫文合,他去朝鲜战场的事情被揭发出来,家里刚受过一场打砸,平日里叫他先生的人都变了模样,他看不到出头之日,每日都在痛心正在失去的那些文化、文物与历史瑰宝。
他看不到梁秋时守护的这片土地上仅存的最后的文明,于是在一个阴翳的雨后,伴随着一声惊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说:“秋时,你我少年相识,风华正茂,如今我已垂暮之秋,你还是这 般意气风发的模样呀。”
叶夫人是世家女,名叫秋霜晚。听过他讲梁秋时,那个脏兮兮的卖炭翁家的孩子,死去的时候纤尘不染,那样干净。她出生在书香世家、清誉满门的丈夫,死去的样子却是满身污秽。
这次是沈春意来照料秋霜晚,两个女人并八个孩子,相扶着走过漫长的岁月。此后,她们见到了自己的丈夫所没有见过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