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生（十九）

18

“你还有什么要和他说的吗？”

“我想说......”那个青年思考了很久，好像回到了那个爱纠结的鬼族少年，“顾珩，不要记得我。”

顾珩依旧不老不死，只是不再是仙尊，不再有个爱缠着他的鬼族少年。

这样的解脱，根本就是惩罚吧。

林熙看在眼里，也只是连连叹气，烦恼于自己失去一个好用又省心的免费劳动力，但老板的回答只是——

“鄙人无能为力，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只有神才能做到。”

虽然嘴上这么说，林熙还是能察觉到她会时不时望着扫帚旁的剑发呆，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裂为数截又被她小心翼翼拼接起来的龙渊，林熙见此，知道是碰了一鼻子灰，想走却又赶上阎罗十殿那位前来提人——某位出言不逊后被老板关进地下室的鬼差。

风尘仆仆的男人推开门，门框上挂着的风铃响起的时候，他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可百里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抬眸又垂眸，没有丝毫感情。

这是漫长的几千年来，江栖第一次见到百里，她的模样变化很大，看上去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再也找不到当年冷若冰霜的半点影子。

“人在地下室。”

开口的是许南嘉，他敏锐地察觉到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立刻缓解尴尬。

“本......我的提议，考虑得如何？”

江栖答非所问，话题拐到那个合作上，老板只是冷哼一声，朝许南嘉道，“拎上来，送客。”

“百里，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句话吗？”

江栖盯着她，渴望在她的身上寻找那个曾经的少女，但百里只是掀起眼皮给了他一个白眼，“怎么，需要本小姐给您三跪九叩吗？还是要跪在地上卑躬屈膝？”

江栖的心提了起来，微微揪着，然后无尽的后悔淹没，他失去了面对她的所有勇气。

“百里，我承认......”

百里打断他，压抑着怒火，“我不想知道你承认什么东西，带着你的走狗，现在就滚，不要再来烦我。”

看戏的林熙觉得无名之地的风沙似乎比原先更大了些。

江栖没有再试图说些什么，领了人就离开，只是那个背影落寞得让林熙都不由啧啧“赞叹”他——

“自作孽不可活哟。”

老板沉默着擦拭着长剑，上面映出一句话，刻得很用力，一笔一划都像要刻进骨血里——

我想留住一个人的记忆，

直至,连我也完全忘却。

她抬眸，风沙席卷贫瘠之地，顷刻而起，狂风大作。

“忘记，不是很好吗？”

许南嘉听到老板这一声叹息，想起她方才大发雷霆的模样，没有开口的勇气了，可又看到老板“豁”地起身，拎起某把在扫帚旁边落灰了多久的剑，尘灰簌簌飞扬，昏暗的灯光下，是红得刺目的剑纹。

她闭上眼，看见一双烧得通红的瞳，透亮得像启明。

“我要他活下去！”

他像极了当年执拗的顾珩。

随后，老板推门而去，留下一句，“看店，我去去就回。”

当姑娘来到万鬼渊旁的时候，顾珩已经枯坐良久，脚边是七八个烟头以及碎得不成样的龙渊，他甚至没有抬眸看她一眼。

地府是一如既往地冷，姑娘拢了拢袖口，呼出一口白气，朦胧得几乎可以倒转时光。

“顾珩，我来还你个人情。”

顾珩依旧望着深深的万鬼渊，“我不记得。”

“我记得。”

姑娘头一回这么执拗地要去还人情，圆鼓鼓的娃娃脸上是说不清的认真，只是如今看来，固执得让人可笑。

“当年，你把记事录都烧毁后，有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从你的侍从那里了解了始末，她就去了万神冢。”

姑娘吸了吸鼻子，似乎是怕冷，把脖子缩进了毛领子里。

“那个时候，神君早已陨落，没有人知道怎么阻止轮回，没有人知道怎样才是解脱，但是她不甘心，反正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她拿出自己的心脏和那些早已解脱的神明交易了世间最后的秘密。”

“她不知道没有心脏的后果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至少不会死，至少你不会死。”

姑娘好像是窒息一样，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冻得通红的指尖无意识地抓紧自己胸口的布料，一字一句都好像是被人掐着脖子说出来的。

“只要在业障侵染的最后时刻，于忘川的尽头，神器持有者把神器刺入心脏，因果相消，一切归终。”

风刮过他二人的脸颊，像一把刻刀，把因果划得面目全非。

顾珩终于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可我宁愿轮回不休，也不想他死。”

“她也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姑娘呵出一口雾气，低头看了眼手心还未愈合的伤口，“所以她把自己的血染进剑上的字里，她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那个少年活过来，但至少能保住最后的魂魄吧。”

“很多人说她冷血无情，说她市侩贪利，她不在乎，但她在乎的人，都相继离去。”

姑娘仰头看天，又转头看着顾珩笑，有些傻，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同身受。

“所以当你也要离开的时候，她动摇了，为什么啊，明明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但是啊，在她还是个剑术不精的毛丫头因为被师傅骂而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姑娘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眶酸涩，“你告诉她，这把剑衬你，不要弄丢了。”

你把那柄剑递到那个拿袖子抹泪的小姑娘面前，说，红色衬你，拿去吧，别弄丢了。

“那个顾珩不是我。”

顾珩长长吐出一口气，捏捏眉心，指尖的烟燃了一半，但他一口没吸，散在空气里，淡得像他找不回的过去。

“那个她也不是我。”姑娘揉揉眼睛，笑道，“你也知道，百里长歌在三千年前就死了。”

他们都死了，活下来的只是没有过去的躯壳。

“顾珩，我替她来还愿。”

姑娘把那柄剑扔进了万鬼渊里，然后纵身跳了下去，毫无预兆地，顾珩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裂隙在巨响里闭合上了，他坐得腿发麻，踉踉跄跄地不小心跪在了地上，却再不见那深不及底的鬼渊。

她在岁月里无尽坠落，寒冷包裹住身躯，伸出手，触碰不到自己。

车马行过三千年，百里长歌死了，顾珩死了，珞也死了。

最后留下来的，都不再是他们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