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思考了许多事。确实思考了许多事。
关于死亡,关于佐伯,关于我。至今为止的一切,以及明天的事──明天,我该跟佐伯说些什么好呢?在属于我们的最后一天。
在经过漫长的思考后,我终于得出了答案,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时,时间差不多指著上午七点。
我在脑中确认著今天的日期。──七月三十一日,是佐伯预定搬家的日子。然后,再过十七小时,日期改变后,我就会死去。
吃完早餐,吃了药后,我便心不在焉地等待佐伯的到来。死神少女也不发一语地站在病房角落。
佐伯真的会造访这间病房吗?
佐伯在上午十一点抵达,比平时稍微晚了一些。她一如往常地穿著制服,肩上背著同一个运动包。
在她开口之前,我抢先一步说出口:
「昨天很抱歉。」
单是如此,佐伯便放心似地笑了。
「不,我才要向你道歉。是我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才会伤害了你。」
对不起。她低下头。
「你能待到几点?」
「两点整,他们会开车来医院门口接我。」
还剩下三小时左右──能够和她共度的时光,只剩这一点点。我现在必须告诉自己,时间还很充裕。只要还有三小时,电影主角就能够帅气地拯救世界、并和女主角在一起。甚至还足够在那之后走进咖啡店,聊聊彼此的感想。
我想做的事更加单纯,只是想守护温柔的世界罢了。我要将残忍的话语推到远远的某处去。没问题,一切一定都能够很顺利,
「冰箱里有冰棒,你能帮我拿出来吗?」
「是你去买的吗?」
我笑著摇头。
「我拜托别人买回来的。」
是死神少女帮我买的,不过佐伯一定会认为是护士之类的吧。她并没有特别感到疑惑,打开了小冰箱较小的那扇门。
「你喜欢哪种口味?」
她递出两支冰棒。一支是香草口味,另一支是抹茶口味的。我并没有指示得那么详细,不过,应该是死神少女细心挑选了两种口味的吧。
──如果两支都是香草口味的就好了。
就跟国小二年级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买的一样。
「我吃这个吧。」
我接过香草口味的冰棒。
「谢谢。」佐伯小声地说,打开抹茶口味的包装。
咬了一口香草口味的冰棒,我询问。
「为什么要穿制服?」
「嗯,不为什么。因为可爱的衣服已经全送到新家去了。」
那并不全是她的真心话,我察觉到这点。
毕竟这七年来一直在一起,这点事我还是清楚的。
我静静地等著,她便说了出来。
「而且,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说想跟我上同一所高中。」
「是啊,如果能上同一所高中就好了。」
我很坦率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定定地看著佐伯的眼睛。
「我昨天说了谎,其实我并不想死。」
这是我头一次对佐伯说出这种话来。
她双眼圆睁,似乎相当吃惊。
我接著说道:
「我想去学校,也想要有朋友。而且,我不希望你消失。」
这不是谎言。我讨厌佐伯,不过她是我的朋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无论说了多少谎,我还是希望能当她的朋友。
在我内心某处认为佐伯要是消失就好了。但同时,却也希望她能永远待在我身边。
死神少女从房间角落看著我们,非常理所当然地。我继续对佐伯说著。我们一定都还有许多应该告诉彼此的话。
「我不想说任性的话,令你感到困扰,所以昨天才会试图逞强,但结果并不成功。」
佐伯低下头,原因应该跟昨天不同──我都已经这么丢脸了,如果她低头的原因没有不同就伤脑筋了。
她低著头回答:
「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升上高中后,就回到这里。」
「嗯,我会等你。」
我毫不犹豫地撒了谎。既然无法帅气地死去,至少也得温柔地死去。
她笑了,似乎相当开心。我突然发现,无论是我或是佐伯,都生活在非常脆弱的世界之中。我还活著。
我们聊著成为高中生之后的每一天。
我想久违地去看一部电影,想去画书馆睡午觉,想在回家的路上,这次要两个人一起去买冰。我们聊著这类话题。
聊著聊著,我发现,这些事就算是国中生也能做。不过,我装作没有发现。我不太能想像自己升上高中后的模样。我一直很担心佐伯会不会察觉这一点。
「如果能进入同一所高中就好了。」
佐伯说。
「嗯。」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参杂著谎言。但是,我还是重重点头,试图蒙骗自己。
我们一边选择著温柔的话语,一边继续交谈。
为了避免伤害到她,为了让她保持笑容。我仔细挑选著一言一语。一边祈祷著,一边发出声音。
希望残忍的话语全被塞进飞弹中,兀自寂寞地徘徊在宇宙的一隅。
时间流逝的方式与我刚醒来时不同。它无声无息地、笔直地如光一般飞逝。最后,下午两点终于到来。
超过了十分钟左右,佐伯站起身。
我对她说:
「能够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佐伯轻声笑了。
「你那种说法,就像再也无法见面似的。」
我也笑了。
「是吗?那再见啰。」
「嗯,再见。我很快就会再来看你的。」
佐伯笑著挥挥手,走向病房的出口。我从床上目不转睛地看著她的身影。
打开房门时,一滴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
自从国小二年级、那傍晚时分的校园至今,睽违了七年,我才再次看见她的眼泪。
「这样就好了吗?」
死神少女开口。
「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这样很好。」
我昨晚审慎地思考过了。对我而言,这是最为正确的结束方式。
我会守护著最重要的谎言而死。只有谎言会留存在这世界上,最后化为事实。
「不过,在不久的将来,佐伯同学便会得知你的死讯吧。」
「嗯,应该会吧。」
「与佐伯同学保持友好的态度,不是只会令她感到悲伤吗?」
「或许吧,真难拿捏。」
不过,我相信,我跟佐伯已经选择了最好的分离方式。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到十小时了。
我在床上读著书,慢慢地消磨这段时间。在稍微烦恼了一会儿后,我拿了一张便条纸,写下给母亲的简短讯息,并将它夹在书中。
会有人发现这封信吗?我不知道,就算没有也无妨。
我想。如果每个人都将心中所有的话语说出口,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加残酷。
我和平常一样吃了晚餐,和平常一样吃了药。前来巡房的医生告诉我,我这几天的状况一直都很好,我也确实地面带笑容与医生应对。
日暮低垂,一直眺望著窗外,直到太阳完全下山为止。接著重新读起由软弱之心聚集起来产生巨大怪物的故事。
这是关于软弱之心、温柔话语及残忍话语的故事。
谎言一定是从软弱之心当中产生的,那可以成为温柔的话语,也能成为残忍的话语。如果世界上所有的话语,都能成为温柔的话语就好了。即便那其实是从谎言、从软弱之心当中孕育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