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舒欢在记事以来,就一直跟在师父身边。
师父不太爱说话,像大多数人的师父那样,内敛深沉,不苟言笑,但同其他大多数人的师父不一样的是,他是全天下最温柔的人。他永远跟她说:舒欢,不要胡闹,舒欢,不要任性。虽然他嘴上总是喜欢说,她再胡闹就不要她了,但是只有棠舒欢知道,师父对她从不生气,每次她闯了什么祸,跟同门有什么矛盾,师父嘴上不说,但总是向着她,哪怕好几次是她先动的手,师父也从来没有真的舍得责怪过她。
棠舒欢想,如果有人说,温柔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那么师父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吧。
她听说师父年轻时有喜欢的人,但是那个喜欢的人是魔教女子,师父这样的名门正派大弟子,怎么也不可能因为私人感情抛弃青华山的一切。后来师父一直孤身一人撑起整个青华山,虽然也不乏一些师姑师姐喜欢他,但他总是拒绝,久而久之,也不再有人提起这件事了。不过棠舒欢也想不出来,该是怎样的女子,才会让像师父这样平淡似水的人都想过奋不顾身。在棠舒欢的记忆里,师父似乎从来没有过激的情绪,安静到略显无趣。但是或许只有像师父这样无趣的人,才能够一个人在清冷孤寂的青华山待上这么久吧。
师父是在下山前往棠家村救一位老友的时候捡到的她。那时候外邦来袭,战火纷飞,棠家村满门忠烈,她全家人都死在战乱中,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她还有微弱的哭声。师父在战火中救出那位身负重伤的将军老友,准备带他回青华山的时候,只一瞥就瞥见了那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的她。因为哭得太久,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孱弱得像小猫。师父之前也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向来在武林如鱼得水的师父第一次抱她,笨拙地像抱着一只铁锤。回到青华山的时候,同门看着抱着一个婴儿回来的师父面面相觑。再后来大家轮流带着这个小不点,喂她汤汤水水,教她说话,竟也让她一点点长大了。
棠舒欢的名字是师父起的。师父说是在棠家村捡的她,虽然出生时命苦,但希望她往后一辈子舒心欢乐。后来她再大一点,总喜欢跟着师父清修。师父打坐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她就静静地在一旁陪着师父,有时候实在太困了忍不住睡着,歪在师父的蒲团上,第二天便会醒在自己的房间里。再后来,她也跟着师兄师姐学功夫,她的天赋不错,学起来总比别人更快些,再加上师兄师姐疼她,她总比其他同期弟子傲娇些。
无论她在外如何娇气,见了师父,也还是那只低眉顺眼的猫咪。师父出了名是个温和的人,从不生气,大多数见了师父的人都无法对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发脾气,他总是微微笑着,说话都不会大声,即使那天陆云派的人占领了青华山,他也只是柔声对她说:“舒欢,如果这次为师回不来,你要保护好长生锁碎片,不要回头看。”
于是那个夜晚,青华山全军覆没。十八年前,棠家村全村灭亡,她被母亲保护在怀里。十八年后,师父为保她周全,她被师父用毕生灵力封印在地窖中,亲眼见师父为了保护她死在她面前,连哭都无法哭出声,成了唯一那个苟活的人。
为什么都只有她活着?
为什么她爱的人永远先她而去?
在漆黑的地窖里,无数个崩溃的夜晚,她都无法安眠。她记不清她在地窖中苟活了多少个夜晚,直到师父灵力退去,她才终于能冲破封印走出地窖。
于是她流着泪安顿青华山所有死去的同门。
于是她看着师父的脸泪流满面。
师父宛如睡着了一般,连死亡都不能掩盖他眉目里的温和。他安静得仿佛她再朝他撒娇,他就还能活过来。
人人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长生锁是什么东西,她之前从未听说过。
但是她知道,既然这个东西逼的陆云派灭她满门,逼得他师父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宁死都不肯从,那么这个东西,一定有保护的必要。
于是她擦干眼泪,回忆以往和师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终于在青华山的禁林中找到了被师父用剩余灵力封印的长生锁碎片。
看来陆云派在青华山搜刮了整整七天七夜,仍然没有拿走长生锁,真的是太好了。
尽管师父已死,灵力散尽,但师父还是在长生锁碎片中加了秘印,常人难以破解。她尝试了好多次解封术,都无法打开。直到她想着师父向来疼她,不如试一试当初捡她回来当作生日的时辰。当她轻启朱唇念动咒语时,那个金黄色的封印在她面前徐徐展开,她望着缓缓降落到她手心的长生锁碎片,又忍不住号啕大哭。
师父生前说,倘若哪天他死了,一定要火葬,再把他的骨灰撒在青华山的禁林里。但直到这一刻,棠舒欢突然有了私心,她固执地决定将师父的骨灰化进了一枚琥珀中,并挂在了自己身上。这样就宛如师父还仍在她的身边。
棠舒欢第一次觉得下山如此沉重。小时候她调皮,总爱背着师父偷偷下山玩,因为不懂事,也不是没出过盘缠被偷被扣在客栈中这样的蠢事。每到绝望的时候,师父总能及时出现解救她,非但不怪她闯祸,还会带着她逛逛糖果铺子,跟她讲讲民间故事,然后就将她带回青华山。有时候师兄老说师父太宠她,哪天她要是成了为患江湖的妖女,师父定要背上最大的那口锅。但师父总是温柔地笑着摇摇头,说我们舒欢不是这样的。
可是,就是全天下对她最好的师父,惨死在陆云派手下,如果不报此仇,她恐怕永生都无法心安。
当务之急,就是要打听到陆云派到底在哪里。而且这个长生锁,究竟有什么神奇?
可是她不知从何去寻,又找谁去问。迷迷糊糊在青田镇上转了好多天,也不知究竟该去哪里。
她发现自己被师父保护得太好了,才对这些事毫无头绪。她总是想报仇,但连开始都不知如何开始。她轻轻抚着胸前的琥珀,希望师父在天之灵能给她指一条明路。
恰逢中秋花灯会,正是青田镇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她便挤到茶楼里听人闲聊八卦。茶楼人来人往,闲人众多,说书人道尽镇上八卦,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她花了五文钱点了一碗酒,装作世故人的样子围坐在说书先生身边,听他讲青田镇的故事。
他说青田镇虽小,又处在边疆,但从来是兵家要地。从青田镇的河道再往西,便是蛮夷。
十几年前我们皇上跟西戎大战,御驾亲征,大战了三月,战况激烈,人人抱着视死如归的想法,想着都是一去不能回。当时宫内最受宠的恩妃差点难产,艰难娩下小皇子后,战事突然出现转机,皇上大败戎军,带着捷报回宫。于是皇上给小皇子起了名字,安陵未乱,天下未乱。
棠舒欢觉得这故事没趣,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恩妃在小皇子十岁时因病去世,此后小皇子性情大变,因为顽劣不化,本应是最得宠的王位继承人,却被贬到青田镇来了。”
棠舒欢心里想,这小王爷倒是挺有意思,但是到底对这些王室逸事不感兴趣,便缩回了自己的桌上。
不一会儿,她见一行人,身着蓝衣,执着剑浩浩荡荡从门口进了茶楼。棠舒欢闭着眼睛都能认得这套衣服。这是陆云派的衣服,一袭绛蓝色纱质长袍,领口绣着彩云,袖口绣着银色的滚边。看起来,倒是名门正派极了。
倘若被陆云派的人知道青华山尚有遗孤,他们必定料到还未寻得的长生锁碎片在她身上,到时候别说给师父和同门报仇,恐怕自己也会死无全尸。想到这里,棠舒欢把头低得更低,好逃过别人的注意。
不过看来陆云派的人并不认识她。也是,她一个无名小卒,谁能特意认识她呢?她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但耳朵却早已伸到了他们一行人中间。只听得其中一个稍年轻的人说:“这地方这么小,怎么找个东西这么难!”
“师父说的你忘了?在外切勿抱怨。”
“可是我们寻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我怕是江湖谣传,师父被人蒙蔽了。”
棠舒欢的拳头忍不住握紧,她知道他们所说的一定就是现在在她身上的长生锁碎片,这个东西究竟有什么好,好到需要取她师父的命?可是她如今无依无靠,即使仇人就在眼前,她也只能干瞪眼。想到这里,棠舒欢又觉得心酸,倘若自己当初用功习武,倒也不会落入如此境地,可能师父和同门也不会死。
但是,棠舒欢突然又想到,如果她手上的是碎片,那么一定还存在其他的碎片,在其他人的手里。但此前她从未听说过长生锁,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偷听了半天,可陆云派的人也对此讳若莫深,似乎也不愿提及。
但是她突然有了方向。
找到其他的长生锁碎片,一定能找到答案,也一定能为师父和同门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