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的烟雨总是朦胧,不比现代科技那么发达,却又有一种闲散清晰的感觉。
“小文,收拾一下,然后帮我叫一辆马车,我要去杨府!”
褚嬴的面色很坚定,不像是开玩笑 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做。
“大人,您是想去找他理论吗?可是那杨玄保公然挪子,定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我怕……”
小文立在褚嬴身后,小脸皱巴成一团 如今的褚府已经大不如前,好些下人都已经自请离去,褚府的门厅随着那次挪子事件而变得冷冷轻轻。
可能很久之前,褚嬴确实觉得天地都坍塌了,名誉受损,不能再堂堂正正对弈,生不如死。
可现在他又是的的确确是死过一次的人,名誉也罢,对弈也罢,似乎都看开了许多。
他之所以想要去见杨玄保,却是为别了事。
“傻小文,放心,我不会冲动的,况且陛下已经有了谕旨,也不会再改变。我只是想去求他一件事罢了!”
什么?求谁?杨玄保?那个无耻小人?
小文的小脑袋转不过弯来,还是跑到门外安排轿子。
小文觉得这回醒来的大人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以前的大人最看中名誉和围棋。发生这样的事,想死的心都有了,可现在的大人好似并没有那么看重这些,不仅如此,竟然还要登杨府,求人办事,还特意准备了礼物?!
看来果真是变了心境,还好还好,只要不寻死,做什么都好。
褚嬴并未知道小文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而是跑到书房里规规矩矩的捧出一个木箱子。
那箱子积攒了些灰尘,褚嬴轻轻吹了吹,又用衣带擦了擦,木箱又变得色泽光亮起来,褚嬴摸着箱子,似乎在感叹一见久远的情意。
褚嬴拎着箱子上了马车,马车徐徐行之,穿过闹市,立在了杨玄保的门前。
看时日,褚嬴知道今日正好是杨玄保在家修养的日子。
他们这些配圣上对弈的棋士,也并不是时时刻刻伴驾左右的,也会有那么几天是回府独住。
褚嬴高高兴兴拿着木箱子扣响杨家大门。
杨府的管家开门看到是那个挪子的褚嬴很是不屑。
“我家大人没空,滚开!”
那花白胡子的老头就要关门,小文已经握紧拳头生了闷气,褚嬴却先是鞠了一躬,而后夺门而入,这招先斩后奏颇有时光的风范。
那人在身后追赶“喂,你给我站住,我家大人不在!”
车前的小文开心的拍手默念道。
“大人真厉害!大人快跑!”
这哪里是往日里斯文的褚嬴褚大人。
杨玄保在厅前与人对弈,一派和谐宗师的模样,这局棋依然走到了最后一步,对手绝我转圜的余地。
杨玄保摸着胡子,胸有成竹道。
“为何迟迟不落子?”
那人抓耳挠腮,却始终不想就这么认输,肯定还有新的路吧!应该有的吧!
这时候一只休长的手拾了一颗棋子稳稳当当落下,这一子全然改变了局势,让胜负又扑朔迷离了起来。
“什么人捣乱?”
杨玄保气急败坏 一看身后竟然是个被陛下厌弃的褚嬴,他怎么会在自己家里?
“杨大人,真抱歉,这人跑的太快!”
看门老头毕恭毕敬的行了个大礼。
坐在对面那位棋友一挠头,发觉这一子竟真的豁然开朗,胜败又有新的变数。
“褚大人!”
那人起身恭恭敬敬的拜了拜。
杨玄保却冷冷嘲讽道
“他已经不是褚大人了”
“我确实不是褚大人了,只是褚嬴而已!”
褚嬴拱手回礼拜了拜
“我有要事找杨大人,这位大人可让我一让?”
褚嬴不卑不亢,与往日确实大不一样,以往的褚嬴乃南梁第一棋手,行事说话自有一股子傲气,可如此却沉稳许多。
“不敢不敢……大人请!”
虽是陛下下旨,褚嬴挪子,其实他更不相信杨玄保。褚嬴这个人……大家都很清楚。
杨玄保在厅前就近代客,刚好褚嬴顶替那位大人的位置。
“你不是争强好胜替人落子了吗?有没有兴趣下完这盘棋?”
褚嬴看了看这盘被人下的七零八碎的棋,褚嬴执白,杨玄保执黑。
虽然刚刚那一子是妙棋,但是这么乱的棋形,被人击溃很容易。
“我不是来下棋的!”
“我是来求你办事的!”
杨玄保的觉得自己的耳朵失聪的一下,褚嬴刚刚说什么?有事求自己帮忙?他是疯了吗?
“你有事?”
“找我帮忙?”
那个我字咬的格外的重,他心里想着,褚嬴你是不是伤心的得了失心疯了,他就不怕自己帮倒忙,再陷害他一次吗?
“是的,就是找您帮忙!”
杨玄保冷笑出了声。
“好啊,这盘棋你赢了我就考虑看看!”
他很谨慎,他只说考虑看看,就是褚嬴赢了,他也可以说考虑的结果是不帮忙啊!左右他都是不会帮忙的,除非是帮他的倒忙。
“杨大人请!”
褚嬴浅浅一笑,棋盘确实很乱,又免不了要修修补补,其实这一场千年的旅途他也确实学会了不少新招数。
杨玄保淡定的捻起手里的黑棋,清脆一声,落了子。
只要按照之前的想法,规规矩矩的下这一局,他就不信他还能输。
他的眼里是炙热的骐骥又带点仇恨和侥幸。
褚嬴的每一招都看不出章法,可是每一招都透漏着杀气,偶尔他还要故意卖弄几个破绽等着杨玄保上钩。
即使杨玄保已经很努力的理解,可是思维终究是跟不上褚嬴的思路,最后还是杨玄保也不负众望。
他抿着嘴,艰难的摸出两颗棋子认输,眼里都是愤恨。
褚嬴!!!”
“承让!”
褚嬴简简单单就赢看这局棋,中盘那么大的差距,还能赢棋,这已经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差距了。
行棋之前,褚嬴还运用了许多现代的围棋知识,只能说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褚嬴,他又强大了。
“你的棋……又厉害了!”
杨玄保的眸子有羡慕有火花有嫉妒。
“可那又如何呢?你已经被陛下厌弃了……啧啧啧,你看看你的棋,还是那么凌冽,根本是一点情面也不给啊!”
正是因为褚嬴下棋不留余力,厮杀的厉害,陛下才有意要罢黜他的。
“对于棋手来说,全心全意的对弈,才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这一点我不后悔,也永远不会改变!”
褚嬴自知,自己仅仅是个纯粹的棋痴,他的围棋想干干净净的,侍君之道,他确实不懂,所以远离朝廷也是必然的选择,这一点,如今他也不再纠结。
“我想见陛下!”
褚嬴还是老样子,不会拐弯的说话,直来直去。
“褚嬴,你以为你是谁?陛下凭什么见你?怎么?觉得不公平,想要去表明冤屈不成?我告你,就算你到陛下面前参我一本,我也不怕!”
“我知道,这件事其实是陛下授意的对吧!”
以前小光就对褚嬴说过,也许这场天大的阴谋就是陛下默许的,每每与陛下对弈,他都不留余力,那时候他在想,这是对陛下的最大的尊重,朝廷之间也早有传言,都在说褚嬴褚大人的棋出神入化,连陛下都望尘莫及。
褚嬴也自负的认为自己的棋下的好,陛下心中是赏识的,去全然没有顾及到陛下的心情。
但是若说这一切有重来的机会,褚嬴想,他应该还是会全力以赴吧!对于棋手来说,不辜负每一局棋,才是对围棋的尊重。
“你……”
杨玄保之所以不怕任何人的威胁,是因为他早就巧妙的试探出了君心,陛下虽未明言,他却很清楚陛下对褚嬴的真正态度,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快宣褚嬴进宫与自己对弈。
杨玄保和褚嬴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十分懂得侍君之道,每每对弈,他都想法设法的指点陛下赢棋,陛下更喜欢和他在一起。
他也是一个棋手,所以心里他其实理解褚嬴,理解他对围棋的尊重,但是杨玄保做不到,他做不到用自己的性命为依托,就为了追寻什么围棋的尊严。
这世界上难道不是性命重于一切吗?难道大家拼命追求的不是荣华富贵吗?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要鄙夷褚嬴,他这个……伪君子。
“我明白……我承认你比我更适合留着陛下身边……我见陛下只是想求他看在往日对弈的情分上,不要抹去我的存在。”
“什么?就这个?”
“就这个!”
杨玄保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他出言嘲讽道。
“众人都说褚嬴大人不为名利,乃当世第一棋痴,如今这是怎么了?竟然还想着千古留名了吗?”
他摸了摸胡须,心情又舒展了很多,这个人也不是全无争名之心的嘛!众人高看一眼的褚嬴和自己又有什么分别?
“哦,我该给你带了礼物,相信你一定喜欢!褚赢现在也还是当世的棋痴,不在朝廷下棋,不在陛下身边,我还可以在山野间下棋,在民间对弈,何乐而不为啊?我确实想留名千古,也许前年以后的会有某个人在等我吧!”
褚嬴抬头望着蔚蓝的天,这天很高,白云几多,他的心情也被这样的景致温暖,带了点笑。
“礼物??千年之后的有人等你???”
杨玄保的脸色比地上的灰还差,惊掉了下巴,这人在说什么胡话,褚嬴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玄保还是伸手接过褚嬴手里的木箱子,清香的檀木芬芳,箱子就这样珍贵,里面定然装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吧!
褚嬴小心翼翼的帮杨玄保将礼物放在眼前的桌案上,打开箱子,里面赫然摆放的是一副珍贵的棋盘。
白玉棋子,放在光下还能看到中心微微的绿光,夜里也能发光,不容易丢失,最宝贵的还是它的触感,温柔细腻,仿若小女子的手一般。冬暖夏凉,不易生汗。
杨玄保抚摸着棋盘,他能感受到着棋盘的贵重。
“曾听说陛下赏了你一副异常贵重的棋盘,想必就是这一副吧!”
他的眼睛在放光,曾经他是多么渴望这副棋盘啊,那时候还在想要是属于自己就好了,然而就算褚嬴被罢免,他也没能得到这一副棋盘。
“不错,就是这一副,我将它送你,你带我入宫,无论成败与否,这棋盘都是你的!”
褚嬴眼里没有丝毫的舍不得 反而是熠熠生辉的光彩。
杨玄保犹豫了,论私心,他确实想要这副棋盘,可是论私心,他也确实不想带褚嬴进宫见陛下,如今的褚嬴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一觉之后脑袋开窍了,居然学会送礼求人办事的圆滑手段,要是让他见到陛下,万一他花言巧语哄骗求饶,保不齐东山再起。
褚嬴将手里的棋盘推到杨玄保身前淡淡道
“我已然无意与朝堂,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求陛下留在宫里,我打算在京城待一段时间,游玩游玩,玩累了便离开京城,我想像当初学艺一样,再去民间寻觅高手!”
这一回他追寻的不再是顶尖的棋艺,而是有感情的围棋。
“真的?”
“真的!你若不信可以与我一同去!”
杨玄保从未见过如此光彩照人的褚嬴,虽然这家伙一向不讨人喜欢 一向自诩清高,可是如今却才发觉他同以前是真的不一样了,以前他的棋艺是很高明,骨子里都是傲气,可是如今的他,圆滑又不世故,沉稳又大气,仿佛棋力也变得更高,他与眼前之人的差距也越来越大了。
杨玄保不禁想起从前学棋时的光景,师傅曾说他的棋也算是登峰造极炉火纯青,想法也多有巧思,但恐怕究其一生也无法成长为顶尖棋手之列。
师傅说,顶尖的棋手眼里只有棋,棋盘就是全部,不计较功名得失,有海纳百川的态度。
以前他自负,从不信师傅所说的话,可自从入宫,自从看到褚嬴,他隐隐又有点明白师傅所说的话,褚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自负清高到让人讨厌的家伙,虽然他们之前从未对弈过,他却知道 其实自己一直不如他。
他在拼命的追赶,拼命的厌弃褚嬴,可内心的某一处又隐隐的嫉妒羡慕。
一个棋手,谁又不是从小立志成为顶尖??
看到如今的褚嬴,他又有看法,现在的褚嬴比以往更厉害了,看来师傅的话也并不当真,一个顶尖的棋手眼里也并不是只有棋,起码这人还想着留名千年,还知道送礼贿赂自己。
他摇头一笑,不再是轻蔑,是释然。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