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阿纯把青蘅君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蓝氏上下纷纷震动,越发崇敬,蓝启仁与蓝曦臣又来问候,这个好消息一下子洗掉了这几日如连绵阴雨般的疲惫,欢喜不已。
阿纯自认为也是蓝氏的一份子,旁的怕帮了倒忙,这照顾伤者在自己熟练的领域内,便也抢着去贡献光热了。
蓝忘机果然兑现承诺,晚上亲手做了饭食给他,阿纯高兴得不得了,吃得连一粒米都未剩下。
这般过了半月,一直不得闲,每日帮青蘅君针灸调养,不停地制药,忙忙碌碌,叫人没法儿有心思想别的,阿纯自己都以为自己忘了,却不想思念只是在心里越压越深,只等一个爆发点,到了夜里,热闹褪去,只余自己一人,阿纯便怅然若失起来。
有枝撑夜月,秋雨细无声,无声胜有声。
这里是蓝氏专门为他收拾出来的雅居,只阿纯一个人。
夜深人静,阿纯开着窗子,摘了人皮面具透气,衣襟半敞着任秋风吹彻,他靠在窗边,伸出手去接细细的雨丝,冰凉,抬头仰望墨色的天,一轮明月轻轻嵌在云间,明亮,独秀,又冷清。
犹如金子轩嘴角勾着的那抹华光……
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一枝皎月,一帘秋雨,独倚西窗,愁绝绝愁,才上眉头又上心头,无人与说。
阿纯又想起了第一次见金子轩的时候。
那时他过于轻狂,第一次夜猎差点死在凶尸爪下,是金子轩救了他,月光落在他的发间,整个人都隐隐绰绰散发着金光,那道背光的剪影,阿纯记到了现在。
阿纯收回手,翻到窗户上坐着,雨丝逐渐打湿了白衣,孤寂的少年安静望月,心绪难矜。
阿纯看了许久许久,突然间,一道出去走走的想法油然而生,没有理由,这个想法如漫涨的湖水淹了全身,于是他从窗上跳了下来,轻巧地落在草地上。
早过了亥时了,早睡早起的蓝氏子弟都睡去了,整个云深不知处也好像进入了休眠,寂静无声,好像天地间只有阿纯一个人如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在外游荡。
如今他成了整个蓝氏的大恩人,犯了什么家规大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怕被人捉了夜游罚家规,更何况,现在这个点,连巡查的弟子都睡了,阿纯更无顾忌了。
没有撑伞,不想撑伞。
悲伤来临的时候,人都不怎么清醒。有雨更甚,既遮了眼睛,又淹了脑袋。
阿纯漫无目的地走,看着安静极了,但安静就是最大的问题,少年什么时候这般沉寂过,他的悲伤鲜少暴露在人前,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少年是永恒的太阳,永远不会失去光热。
但炽热如他,也会悲伤,会惆怅,会失魂落魄。
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阿纯只看见一地紫色的龙胆花,和另一个流离失所的游魂。
一柄素伞,伞上是冷月和细雨,伞下是个白衣抹额的男人。
阿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阿爹。
青蘅君回身望来,有雨遮眼,阿纯看不清他的表情,无言的悲伤围绕在两人之间。
青蘅君看见阿纯的时候怔住了,眼前的少年五分像了阿岚。
见少年额中一点鲜红的朱砂,乌发被淋湿贴在脸侧,雨水挂了满面,神情恍惚,苍白又脆弱,单薄的身影一个人站在雨里,青蘅君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那是他们的阿淳吗?
他走近,将少年纳入伞下。
阿纯被雨淋傻了,忘了自己没戴人皮面具,见到青蘅君时也愣了一下,随后又压低声音扮作澈老:
金子纯青蘅君怎么在此?
青蘅君心头一颤,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青蘅君为何不撑伞?
阿纯不知怎么答,看着他缄默不言。
青蘅君看出了阿纯心情低落,手搭在他肩上,运起灵力将少年的发丝衣裳蒸干。
金子纯多谢。
阿纯没什么气力多说话,没有心思表演,仿佛生一场大病,虚弱到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的声音混在雨水落到伞面上发出的沙沙声里,脆弱得让人心疼。
青蘅君你不开心,为何。
金子纯我……
青蘅君的音色让人不自觉想放松,如一个可靠稳重的长辈,循循善诱,他发出了邀请,愿意听阿纯诉说悲伤,但明明是想要倾诉,阿纯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秋雨落桃花,片片摧凋零。
阿纯知道自己很不对劲,但他又控制不住悲伤。
他害怕,害怕金子轩对他视而不见,害怕再回不到从前,害怕物是人非。
森然如蛛网笼罩了阿纯,明明不冷,但他却打了一个寒颤。
青蘅君没有催促他,只是陪他站在雨里,两人各有各的心殇,心都被挖了一个大口,空落落的漏风。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无力感让阿纯失重,让他思维混乱,让他不像自己。
茫然,神昏,仿佛失去了快乐的能力,痛苦不只有撕心裂肺。
雨一直下,伞挡得住风雨,挡不住愁丝。
阿纯如失了灵魂的木偶一般,望着头顶的素色伞面,一动不动,其实什么也没想,但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青蘅君见少年眼中无神的模样,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在心口上狠狠锤了一拳。
他忍不住摸了摸少年的头,将他揽在怀里。
阿纯就当作是金子轩的怀抱了。
默然地环上了他的腰,也不管什么澈老的形象了,连音色都无暇伪装。
要么说他脑子进水了呢。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遇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就想缩进去取暖。
阿纯蹭了蹭,越想越难过。
一滴眼泪流下来打湿了青蘅君的衣服,这就像是一个讯号,更多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他开始小声抽泣,随后是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
青蘅君心疼极了,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一下一下轻抚少年的脊背。
阿纯知道这次事情的严重性,在他的记忆里,金子轩对他的好,首先就来自于自己是他表弟。他好想回金麟台,好像和表哥说对不起,但是又害怕回去,害怕变成熟悉的陌生人。
金子轩我们是亲戚,真算起来,你该喊我一声表哥才对。
金子轩笑话,我金鳞台还养不起一个九岁孩童?尽你吃,若是能把我吃穷,算你的本事!
金子轩表弟,你当然是我表弟,是表哥错了,表哥道歉。
金子轩一天到晚想这么多干什么,这些事情自有大人去烦恼。
金子轩又想吃枇杷了?等着。
金子轩别怕,有我在,看谁敢欺负你。
金子轩你才不招人烦呢,他不喜欢你表哥喜欢。
金子轩想做什么就去做,出了事,我金子轩兜着你!
金子轩这话就怪了,金麟台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我拿你当亲儿子养。
金子轩多大的人了,还哭,还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呢,半点没有世家公子的风范。
表哥对他那么好,但是自己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惹他生气,表哥最讨厌谎言,而金子纯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谎言。
金子纯对,对不起。
阿纯哭的眼前一片模糊,脆弱又无助,这时候才真正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金子纯原谅我好不好?
金子纯别不理我,你打我,你骂我。
如同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幼犬,焦急得追着主人远去的脚步,不能停下,一停下就再也追不上了。
金子纯我会很听话的,再,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会乖乖的。
青蘅君听着心酸不已,到底是谁,让他如此伤心。
现在的“蓝淳”不是他们家的小阿淳,这件事情他听曦臣隐晦地说起过,他想起来听学时候自己只见过一面的那位金家小公子,心中又酸又涩。
可怜蓝忘机苦苦瞒了许久,却不想大家其实都知道。
他们都不愿让小阿淳为难,只要孩子过得好,开心快乐,无忧无虑,还有什么所求的呢。
但眼下,少年哭得如此伤心,青蘅君恨不得赶紧将人藏在羽翼之下保护起来,藏在云深不知处。
可是阿纯哭着说:
金子纯别赶我走,我不走。
金子纯我不去夜猎了,我听你的话,呆在金麟台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青蘅君浑身一僵,深深地叹了口气,紧紧地拥住少年。
又不知过了多久,阿纯哭累了,困倦不已,半梦半醒,时而入梦,时而惊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昏昏沉沉,他迷蒙着通红的双眼,松开了抱着青蘅君的手,也不哭也不闹,呆呆地看着他。
金子纯表哥~
他轻轻唤道,尾音三颤,分明又是在撒娇了。
金子纯阿纯好困,想睡觉。
青蘅君整个心脏都被泡得肿胀,喉咙紧促,良久才艰难地道:
青蘅君天色已晚,快回去睡吧。
青蘅君的声音沙哑,轻轻的,眼睛也染上了一层水光,他轻轻挥手,高大的身子被黑夜埋了一半,吃进了沧桑里。
金子纯嗯。
阿纯乖巧地应声,反应极慢地转身。
雨停了,但青蘅君的手还是紧紧地握住伞柄。
鞋子踏在石子路上发出清浅的脆响。
青蘅君含泪送别,阿纯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见阿纯又自己站稳了,已伸到半空中的手又空落落地垂下。
没由来的恐慌席卷而来,青蘅君忍不住去追阿纯的背影。
若以少年远去的画面为结尾,青蘅君隐隐不安,仿佛阿纯这一去,此生再也不得相见了。
少年慢慢地走,青蘅君坠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
直到少年摸进了蓝忘机的静室,青蘅君才停下脚步。
入门前,阿纯如有所感,回首望了过去。
黑暗下,月光如荇,柔和的素色油伞下,蓝青蘅静静地伫立,不显山,不露水,却足够让人回味一生。
青蘅君轻轻挥了挥手,示意阿纯进屋。
夜里风微凉,砌下落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沾衣不足惜,但使我儿一生喜乐,无忧无虑。身如琉璃,净无瑕秽。
阿纯眨了眨沉重的眼睛,想看清那人的脸,但是,那人又突然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又是一场秋风过,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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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纯掉马不自知
今天这章原本要分成三章的,但怕破坏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愁怅就合在一起了。
阿纯不是没心没肺,他只是不露出悲伤,有些人就是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不悲不痛的,但不要因为他们展现出来的乐观,就肆无忌惮开玩笑戳心窝哦,是人,都会伤心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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