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司凤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只银色的灵蝶,他认得,是星落的灵蝶。
那只灵蝶在他周身绕了一圈,似乎要将他身上所有的苦痛都一一带走,然后不舍地停在了他的肩膀上,最后慢慢散去。
灵蝶来,灵蝶散,禹司凤心里像是无端破了个大洞,巨大的惊惶争先恐后地想去填补这个空缺,可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平添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窒息感。
柳易欢正头疼地在禹司凤的卧房外来回踱步,那搅得外界翻天倒海的消息还依稀回响在他耳畔,可是若让他将这消息说给小凤凰听,那是叫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的。
他十分清楚禹司凤对星落的情深意切,这番让柳易欢都难以接受的事情,禹司凤又怎么能承受得住呢?
无支祁刚得知消息便匆匆赶来,却在见到房门外的柳易欢后,生生顿住了步伐。
无支祁“怎么和他说?”
柳意欢“怎么说?我怎么知道!”
柳易欢揣着满心火气,却还是不敢大声惊扰房内的人。
无支祁“那便我来说!”
无支祁轻叹了口气,抬脚推门入内。
禹司凤坐在床榻之上,看着手中那已碎得四分五裂的玉石,满眼皆是惊惶。
看见无支祁和柳易欢走入房内,禹司凤像是见了救星,全然不顾仪态扑上前,露出自己的手臂给他们看。
那原本有情人咒印记的地方,青羽已不复存在。
柳易欢只瞥了一眼,便在心下感慨——
人都走了,那如藤蔓般纠缠着禹司凤的毒咒,岂能不随着她的离去而退去呢。
禹司凤紧紧盯着眼前的两人,似是在索求一个答案。
无支祁沉下口气,该说的始终要说出口,但还是换了一种较隐晦的说法。
无支祁“司凤,你的钧天策海呢?”
禹司凤如今半分魔气也无,妖身恢复如初,听到无支祁的话,才察觉到自己的体内竟连钧天策海翻腾的痕迹也消失了。
禹司凤少有这番慌乱失措的样子,柳易欢看着便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白去大半。
无支祁看着他含泪的双眼,才知道柳易欢为何无法开口,无支祁抿了抿唇,蹙眉对上他的视线,没再犹豫。
无支祁“星落出事了。”
死这个字眼他还是说不出口,无支祁自认自己也说得够明白了,他没有让紫狐跟着来,不过也是怕她伤心难过的样子会影响到禹司凤的心情。
不必谁对他说得明明白白他也清楚,碎裂的命石,离体的钧天策海,消失的情人咒青羽印记,这几乎就是在向他昭示答案,只是他不愿接受。
禹司凤何时如此狼狈过?
衣衫凌乱褶皱,发冠未戴,怔愣了半晌而后跌跌撞撞跑出门外的样子把站在门口的腾蛇也唬住了。
腾蛇原本来这里就是来给禹司凤传话的,看着他如今这副模样,腾蛇眉头狠狠拧在了一起,烦躁地捋了一把头发。
星落离去,他们之间的血契已解,正是伤心烦躁之际,但她离开之前交代的事情,他还是会认真去做。
没等禹司凤开口,腾蛇打了个响指,便有整片金光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禹司凤望着飘落在他掌心的翎羽,冷到连指尖都僵硬发白,难以自控地震颤。
腾蛇“翎羽是她让还给你的……”
一缕缕阳光穿破乌云,强势地撕裂了黑暗,却没给他带来半点暖,禹司凤慌乱无措地去抓那些翎羽,墨黑色眼眸里波动的光一寸一寸熄灭。
腾蛇薄唇紧抿,头一回觉得说一句话竟这么难,似乎只要去回想,脑中便有她魂散的画面,刺得他头昏脑涨。
腾蛇“她……她是为了你和璇玑……”
腾蛇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他想竭力为她编撰出一个好的结局,死也死得很体面那种,起码走前会有几句遗言给她身边的人,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仓促决定献祭生命,最后一刻已是十分痛苦,连开口说些什么也不成,到最后连一缕气息也不曾留下。
那样惨烈的结束,孤身一人,没能留下只言片语,又能编出什么好结局。
禹司凤赤着眼抬头,一张俊秀的脸苍白如纸。
禹司凤“为什么要把翎羽还给我?”
腾蛇听见这一问,不禁怒火中烧,被气笑了出来。
腾蛇“不需要了自然就还给你了,魔煞星的心魂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来封印了,她已经将心魂送入轮回了,此后这天底下,再也没有魔煞星和她了!明白了吗?!”
禹司凤分明早已猜到,可此时却又忽然什么也不明白了一般茫然,他眼中蓄满泪水,仿佛让人掐住了脖颈一般似的满脸涨红,哽咽着,每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大的力气才说出口。
禹司凤“没有了,是,什么,意思?她……她如何,能做到……”
腾蛇“她本便司诛邪渡化的神,又有琉璃盏一角作心,如何不能?”
世间最为纯净的琉璃盏,与生来便是为了渡化的尊神,是用来抵消充满戾气的魔煞星心魂最好的选择。
腾蛇望向禹司凤的一双泪眼,他自然有恨意,有不满,替那个什么也没说就带着一身寥落慷慨赴死的她不平,替她的确没有丝毫委屈死去这件事而委屈,可他看着眼前的禹司凤,又忽然将因果都想通了似的,上前抬手按住他的肩。
腾蛇“好好活着,别辜负她的心,她只是希望你和璇玑能好好活着。”
话说到最后,竟像在相求。
柳易欢此时却突然上前一步攥住腾蛇的衣袖,仿佛是勉力挣扎着抓住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连声音都是嘶哑的。
柳意欢“你既说她是神,那她是不是已经重新归位,回到天界了,是不是?”
是不是?
这个问题对于腾蛇来说似有千钧之重,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平复下心情。
腾蛇“我已说得清楚,没有了便是没有了,不复存在了,天上地下,无论何处,都不会再有她了。”
不复存在,不会再有……
这八个字毫不犹豫地钻进禹司凤的心里,几乎是顷刻之间便令他泪意翻涌,他的绝望太过外露鲜活,连一旁的无支祁也不禁红了眼眶。
“司凤。”
“司凤。”
似是有声,似是无声,禹司凤抬眸看到天边远处,唯有她一席白裙一边冲着他笑,一边后退着走远,他想起身去追却追不上,急切之下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一个趔趄倒了下去,手还在向前伸着似乎要握住什么。
柳易欢众人急忙上前将他扶起,却听见他喃喃出一个名字。
禹司凤“星落……”
那日之后,禹司凤昏了好几日,整个人生生瘦了一大圈,身体状况日趋见下。
她让他好好活着的心意,他不敢辜负,可他察觉到自己身体的虚弱与油尽灯枯之象,心里却莫名产生了一阵痛快,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离她近了一些。
他并无惧死之意,只有满腔迫待重逢的喜悦与急切。
星落,要等等我,碧落黄泉,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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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界正月初一,庆新春。四季初始,一岁之首。
禹司凤立于长云散尽的天池边,手握着那块黯淡无光的玉石发呆,眼底静谧的湖泊荡起涟漪,一圈圈地氤氲开来。
为那块即便如何修复也无法如初的玉石,还有玉石牵系的,永远无法再见面的那个人。
自那场搅动三界的鸿蒙劫后,不少仙家历尽凡劫,先后归位。
他自己,便是落入其中的一位——太子羲玄,身份尊贵,身为金翅神鸟,万年化形,千年轮渡,功德圆满。
魔煞星戾气皆散,轮回化为凡人,不会再成为毁天灭地的大魔头,三界太平,万世皆安。
——他依稀记得,当年归位之时,天界之人皆是这么说的。
归位神列——那是禹司凤从来没有感受到的绝望。
她的命灯灭了,胎光已散,命柱上寥寥数笔:“落星尊神,以身渡魔,灰飞烟灭。”
他终于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他的星落,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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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我对于【不渡】的一句话总结就是: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她渡所有人,不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