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五年,蒙古终于迎来了十五年来的第一位汗王。
那天的场面太过于壮大,我被挤在人群里动弹不得,只能透过重重叠叠的影子瞥见形似长龙一般的队伍,耳边的嘈杂将马蹄声遮盖的严严实实,只能凭借脚下草地的震动,感受到大汗果然离我越来越近了。
人群已经喧闹了起来,有小孩子被阿爸扛在肩头兴奋的挥舞着小手,也有人极力的蹦跳着期盼看到一点大汗的影子,我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声音,好像在喊着“长公主万福”
我有点奇怪,明明不是迎接大汗吗?与长公主何干?
“当然是要迎接长公主了,咱们这蒙古是大清的蒙古,那自然是大清的长公主最尊贵了!”
“哪位长公主?乾隆皇上那么多女儿姑姑呢!”
“还有哪位?整个大清不也就那么一位长公主?治平皇帝的嫡长女,当年还带兵来过咱们蒙古呢!”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天,提起那段过往好像并没有被灭国的幽愤与痛苦,反倒是安然接受,甚至对曾亲手摧毁准噶尔汗国的这位治平皇帝,或者说如今的靖安王似乎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反而提起来隐隐有种这位盛世皇帝也曾在这方草原上征战的自豪感,我也有几分期待,想着这位长公主该是个什么样子?
她一定特别好看吧?就像当年的策零大妃一般。
我从未见过策零汗的大妃,只是小的时候被养在大帐,那里的嬷嬷总爱和我们讲从前的故事,她说大妃来自南方的中原,是当朝盛上最宠爱的女儿,我们昂着头又好奇又憧憬的问她,“嬷嬷,大妃长得好看吗?比其其格姐姐还漂亮吗?”
其其格是我们草原最好看的姑娘,她经常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在草原上起舞,每每那时,整个草原连风都静了,大家围坐在一起,看长生天赐予的这方明珠独自的璀璨绚烂。
可是嬷嬷却笑着道“好看,我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姑娘。她柔弱的就像刚出生的小羊一般,那一双眼睛含着泪让人见了便觉得心疼。她笑起来就像咱们这里五月的风,轻轻的在刮你的脸,让人心上痒痒的。草原上没有花朵配得上她,都太俗太艳了。莫说草原,只怕是满蒙汉三族的姑娘加起来,都比不上她一分一毫。”
那时候我正望着绿草如茵的点点繁花,低着头揪下一朵仔仔细细的瞧着,然后在想,得是多好看,草原上的花都配不上呢?得是多好看,才能让三族的姑娘都失了颜色呢?
直到我见到了她。
明黄的轿子缓缓在我眼前停下,绣着莲花的红锦鞋轻轻的踏在柔软的草地上,我跪在地上低着头,只能看到她转身时飞旋起的红色的绣着金边的裙摆。
“长公主万福,大汗万安!”
山呼海啸之声充斥着我的耳朵,我却好像一句也听不见,眼里只有随风飞起的裙摆,却在下一秒,听见了她的声音。
“请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吧!”
她的声音太清太脆,不同于我们蒙古姑娘一贯的粗犷与爽朗,倒像极了小时候故事里离得很远的江南水乡,听说那里总是爱下雨,听说那里的山山水水有许多,听说那里有雕着花的亭台楼阁,听说那里连鸟的叫声都是温柔的,听说那里的姑娘们都爱撑着伞立在桥上笑……
我猛然的抬起了头,我实在是太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了,却在看清的那一刹那,目光愣住。
我大概明白嬷嬷话里的意思了,草原的花朵哪里能配得上她,满蒙汉三族的姑娘哪里能比得上她一分一毫,她是这样的美丽,是这样的高贵,是这样的凤仪万千、国色天香。
可她又和嬷嬷说得不一样,绣着并蒂莲花的火红色旗装衬得她灼灼光华,大拉翅上的垂下来的步摇在风中悠悠的晃着,铃铃铛铛的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着那双灵动的眸子,笑意漾开在眼底,她也注视着我。
“你是谁家的孩子?”
旁边和我一起跪着的人急匆匆的拉了拉我的袍子,我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却忘了行礼,“我是珂里叶特部的”
她的眸子亮了亮,转身回眸惊喜道“图朗,他是珂里叶特部的,我玛嬷的部族!”
我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站着的少年,二十左右的年纪,长身玉立又虎虎生风,一身白色的蒙古贵族服饰,腰封也绣着金线织就的并蒂莲花,此时正笑着握住她挽在臂间的手,点了点她额间的花钿笑道“阿玛来时还嘱咐我们多看顾些,没想到才回来便遇见了。”
她点点头,招招手让我过去,低下头问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
她的眸子太过于耀眼,以至于我忘记了身边人耳提面命了许多遍的话,只固执道“我生于治平七年正月初一,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七”
‘治平’二字出口的时候,我看见她神情一凛,身子僵硬的被身边人搂着,好半天才道“那一年,应该是乾隆三十八年。当真是个多事之秋。”
我愣愣的看着她挺直了背,被图朗牵着离开,一红一白的影子消失在了白色的毛毡帐中,围着的人群这才热闹了起来,与我关系最好的哥哥紧张的握着我的手,焦急道“小七,和你说了多少遍,现在是乾隆年间。你怎么总要记着治平七年?”
“就是,你难道不知道,咱们这位长公主是治平皇帝的嫡长女?乾隆皇帝最宠的小孙女?你瞧瞧人家坐的那车驾,据说是乾隆皇帝特地下的旨意呢!”
我晕晕乎乎的搞不明白,正不知所措之时,却看见一个小丫头跑了过来,“你叫小七?长公主请你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王帐,却不曾想,这辈子我再也没有离开它。
长公主坐在书案旁撑着脑袋不说话,大汗捧着杯牛乳茶在一旁,‘韵果儿’三个字才出口便看见长公主努起了嘴,于是笑眯眯道,“敏意,你先解解渴!”
她低头接过,却是皱的眉头一紧,苦着脸道“图朗,你故意气我是不是?明明知道我喜欢吃甜的!”
他笑嘻嘻的躲开她挥过来的拳头,变戏法的从背后拿出什么东西,趁她气的要张嘴骂她时放了进去,然后得意洋洋的看着她满足的嚼着,讨好道“怎么样,甜不甜?我专门求山青姑姑给我们带了好些呢”一边说一边把侧脸偏了过去,调皮又期待的望着她。
我眼前一黑,原来是侍女捂住了我的眼,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长公主!小七过来了!”
我听见两人都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再睁开眼时她已经站在了我面前,半蹲着身子和我平视,“你叫小七?父母又是谁呢?”
我摇摇头,“我都没见过。他们说我额吉难产生下我没挺过去,阿爸没多久也病死了。因为生在治平七年,所以叫小七。”
她突然把我抱紧,浑身颤抖的一言不发,后来她告诉我,她有个弟弟,也生在治平七年大年初一,额娘也差点难产没挺过去,因为上边有六个哥哥姐姐,所以排行也是第七。出生后阿玛因着额娘的难产不常见他,所以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她这个做长姐的照顾,如今远嫁蒙古,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跳上跳下的小弟弟了。
“那他也叫小七吗?”
“不是,叫凤凰。”
日子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等我见到她口中的凤凰时,已经到了七年后。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进王帐请安,却看见一阵风从我身边经过,长公主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大汗在她后边提着鞋追着,我顺着她的身影望过去,不远处一个少年正立在那里,一身红金色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到真有几分像飞于九天的凤凰。
“长姐!”
少年的声音沉着又有力,此时才弯了膝盖,就被她扶了起来,一身白色的蒙古袍不施粉黛,三千青丝编成的辫子密密的垂在腰间,一双眸子满是我从未见过的惊喜,她的手从上到下把那盔甲摸了一个遍,最后踮着脚摸了摸他脸颊上的刀疤道“高了,也瘦了。长姐走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呢!一转眼,都比图朗还高了些!”
大汗才俯下身帮她把鞋穿好,抬起头笑道“可不是呢,那时候凤凰死活扯着你的衣服,哭得昏天黑地的。”
凤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此时也笑着拱手行了军礼,“姐夫吉祥”
大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顺势揽住长公主安慰道“好啦,凤凰好不容易来一次,你难道要让他在这荒草地里吹风不成?快进了王帐去,你不是最爱吃姐夫做的烤全羊?你们姐弟俩等着,我今天呀好好露一手!”
他嘿嘿一笑,说着有劳姐夫了便挽着长公主往里走,姐弟俩慢悠悠的聊着天,从阿玛额娘可还好问到暮岁是否定了亲,从南儿最近可写了什么好文章问到他在战场上历练的感受如何。絮絮叨叨聊了许久,最后依依不舍的立在那轮圆日下,望着消失在大漠烟尘深处的一道影子久久无言。
大汗就站在我的旁边,我看见他踌躇了许久,步子迈了几次又回头,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小七,你去陪一陪她吧。”
我愣愣的点了点头走上前去,还没请安就听见她道“小七,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凤凰?”
她其实说过,说过很多次。不只说过那个在动乱中出生的从小被她抱着长大的小弟弟,也说过她那个寄情山水的天下第一才女的小妹妹,还说过她那个最阔达洒脱的大妹妹,更说过她那个自小就和她争抢着东西一路打架长大的大弟弟。甚至还提到过那两个没缘分的弟弟。
“我那时候年龄小,只觉得公主两字真好听,荣王府的花园真好看,却不知道,那竟然是我的两个弟弟拿命换来的。”
她说这话时苦笑两声,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歉意,“所以我才那么的宠凤凰。我不能枉为长公主的身份,我不能虚担了长姐的称呼。阿玛那时候心里只有额娘,我知道,他心里恨那些臣子,恨这个皇位,甚至还有点恨这个孩子。所以在等待的那一年里,他基本没看过凤凰一眼,他总爱把自己关在额娘的房间里,忙的时候就在那批折子,不忙的时候就拉着她的手说话,困了就在榻边睡去,醒了就继续新的一天的盼望和等待……
他也不只是不看凤凰,我们几个孩子他基本上都不怎么见。南儿还小总爱哭闹,绵忆受了刺激要发奋读书,我一个人带着凤凰,他笑了我也笑,他哭了我也想哭,他困的时候我醒着,他醒了我却再也睡不着。后来哪怕额娘醒了,阿玛开始因为愧疚加倍的对这个孩子好,他也是最黏我,一直到我出嫁。
所以小七,我见了你才觉得亲切。你们生于同一天,如果不是阿玛当年留下的那位西方大夫,恐怕额娘也早已仙逝,阿玛也会殉情而死,我的凤凰,也会过上和你一样的日子。”
我低着头不说话,她大概是怕我怨恨成了别人的替身,其实我一点都不怨。因为这些年来,他们待我太好。
图朗大汗认我为义弟,并赐了我一个名字——长安。这是长公主特意选的,她说珂里叶特汉姓叶,在中原有句成语,叫做‘叶落长安’。曾经她不懂,如今她离了故乡只能远眺南方,才渐渐明白,何为‘叶落长安’的意义。不过除了外边人唤我作‘长安大人’,长公主和大汗,还是喜欢叫我小七。
大汗亲自教我习武,无数个晨光熹微的清晨,我与大汗并排立在王帐前扎马步,一起把一把刀舞的步步生风,长公主醒的时候总是天光大亮,随意的披着件衣服立在帐子口,捧着两碗奶茶笑眯眯的招呼我快坐下歇一会。那时候大汗便会佯装生气的把我挤到一边,叉着腰道“大妃,本汗的茶水呢!”于是我便看着他们二人拥着进了王帐,欢声笑语漾满了整间屋子,我听着那一句句低哄着的‘韵果儿’,便觉得面红耳赤,却又真诚的替他们开心。
长公主教我读书,虽然大汗第一次知道的时候十分的狐疑表示让她不要误人子弟,但我还是老老实实跟着长公主读了几年书,她不像我们蒙古的姑娘一样大多不识字,更不像书里说得中原姑娘一样只读《列女传》之类的,她爱讲兵书,爱读《论语》,爱和我说那些话本子里的志怪故事,每天学到最后总是会有一群小孩子围着她,蹦蹦跳跳的瞪着好奇的眼睛问“长公主姐姐!那唐僧后来取到西天的经了吗?”
她总是笑着眨眨眼,“你们猜呀!”
我满身的功夫,满肚子的才学,这些年的快乐都是他们带给我的,是这个替身的身份让我不再孤单,不再彷徨,更让我有了足够的机会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笑,陪着她哭。
我的心里,只有庆幸。
庆幸我那未曾谋面的母亲,把我生在了治平七年的正月初一。
庆幸她的亲弟弟凤凰,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抱负要去实现,不肯停留在这里一步,而让我能见证有关于她的一切。
比如,她的明媚。
她实在不像书里写的江南姑娘那般娴静。她爱把一把剑舞得步步生风,衣袂飘扬间笑着转身道“图朗,你又输了我!”;也爱骑着马在草原上策马扬鞭,马蹄哒哒卷起层层尘土,大汗在她身后笑着跳上马背,拥着她一同奔向那轮黄灿灿的圆日;更爱在夏天提着一把弓跑进林子里,笑眯眯的提着一只兔子或者山鸡跳着进了王帐,叉着腰洋洋得意道“小七,今晚姐姐请你吃烤兔子!”
又比如,她的沉稳。
她实在是一位合格的大妃。有年大旱,蒙古起了内乱,她一个人扛着一把弯刀立在寒风凛冽的光秃秃的草原上,似笑非笑道“这点招数,我孩子时便见过。平日里大妃大妃喊多了,各位便忘记我的身份了吗?我是治平皇帝的女儿,大清唯一的长公主。我嫁时阿玛只说了一句话,当年能灭得蒙古一次,如今依然能再灭一次!”;可她更也爱民如子,惦记着这片草原上的每一个人,那年暴雪,牛羊冻死无数,她一边带着人在王帐外施粥,一边变卖了自己许多的首饰,低头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孩子心疼的留下眼泪,哽咽道“我是大清的长公主,更也是蒙古的女儿。”
更比如,她的许许多多的幸福。
乾隆四十八年,她生下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那天许多立在王帐外的人都听见了哭声,不过不是小格格的,而是大汗的。他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就这一个女儿就好,后来我笑着用这事打趣大汗,长公主还要替他解围说,“那年额娘生凤凰,一盆盆的血水把他吓到了。”我不解得是多大的场面才能把一向英勇的大汗吓到,疑惑的看向他时,他正搂着小女儿坐在榻边,笑眯眯道“韵果儿,孩子叫‘萨仁’如何,你像太阳一般照亮了我的人生,孩子便是我的月亮,你们便是我的所有。”
生了孩子后的长公主文静了许多,大多时候她都是坐在草地上看着父女俩玩闹,我望着她的眼神十分的不解,又想到她说阿玛不理她和弟妹们的往事,便想到了‘最是无情帝王家’,于是安慰道“长公主,往事不可追,萨仁格格一定是大清最快乐的小公主。”
她听了便笑,回眸向我道了句谢,一双眸子亮亮的,满是怀念与幸福道“你这话错了,我才是大清最快乐的小公主呢!”
五阿哥和五福晋伉俪情深,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女儿,当然是千娇百宠长大的。
“很小的事情记不清了。不过我额娘的性子比我还跳脱,阿玛下朝回来,我们娘俩不是在街上逛,就是一起在假山下的小洞窝着睡着了。买回来的蜜饯我吃得慢,还没吃两个就被额娘吃了精光,于是嚎啕大哭着扯着阿玛的袖子,要额娘赔我的蜜饯。”
“皇玛法和老佛爷都宠我。毕竟又不是什么男孩子,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他们把所有对我阿玛额娘,对我的弟弟们的愧疚都补偿在我的身上,阂宫上下,大概只有我敢揪着皇玛法的胡子,砸了老佛爷的玉钟了。”
“可不是吗!见你第一面你就哭,还说我欺负你。阿玛马上就吹胡子瞪眼,吓死我了。本来我的五舅舅是个多温和的人呐!”
大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也笑着附和着她,说着说着也聊起了曾经,“那时候你最爱和我拌嘴,上个学堂要我帮你罚抄了五遍的《礼运大同篇》不说,连打戒尺都是我替你扛得。”
“谁让你当时非要拉我去看你的什么功夫,结果忘记了纪先生留下的课业,不罚你罚谁。”
“唔,那你去御膳房偷蜜饯,为什么也要拉上我?”
“废话!两个人总是能拿的更多些嘛!”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那些我不曾参与的曾经,我慢慢的拼凑出她在中原的过往,是那个神勇无比的治平皇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更和大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走过了酸酸涩涩的少年时光……
我又笑着听见长公主感叹了一句“看着萨仁,我倒是有几分理解了阿玛当时的心情了。”
大汗已经被小格格叫走继续陪她玩闹,我接了长公主的话道“也不舍得女儿出嫁吗?格格还小呢”
她轻轻的摇摇头,“我阿玛本意,是想让我当一辈子的小公主,而不是如今的长公主。”
那年她九岁,小姑娘情窦初开,第一次偷偷摸摸的拉了图朗的手,却偏偏被阿玛看见,永琪气急败坏的把她拉了回去,关上景阳宫的大门罚她抄了十遍的《列女传》,一向对此嗤之以鼻的她十分的不满,却第一次见他发了火,拿出了皇帝的威严。
她一边哭着一边抄,等到终于抄完要去交时,却听见了阿玛额娘的对话。
小燕子说他太严肃,先不说小孩子拉个手意味着什么,“哪怕是真的,图朗这孩子我瞧着也不错,亲上加亲不好吗?你的女儿,难不成要一辈子不嫁人?”
他长叹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图朗是个好孩子,他若是哪个王公大臣家的小儿子,我乐得成全他们相爱,将来生个一儿半女,做她的富贵闲人去,一辈子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可他虽然养在我们跟前,到底是蒙古的王爷,将来总有一天要回到蒙古去,我的女儿,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难道也要跟去那么远的地方?她这样一个娇憨的性子,又该怎么学会如何当一个大妃,如何面对那些阴谋诡计与风风雨雨?我们不在她身边,谁替她撑腰?”
额娘沉默着没有回应,她猛地推门进去跪在地上,昂着头一本正经道“阿玛,我不害怕这些。”
我愿意为了他去学那些我曾经最不喜欢的女红与持家之道,我愿意为了他去蒙古远离亲人守着思念过日子,我愿意为了他放弃本该属于我的太平日子去面对风雨,我愿意,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的。
阿玛什么都没说,只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敏意,那你便记得长公主的身份。”
从那以后她不再是承欢于父母膝下的韵果儿小公主,而彻彻底底成了大清的固伦敏意长公主。也正是从那以后,她对所有唤她为‘韵果儿’的人都发了很大的脾气,根本不是因为她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额娘满腔的祝福取得名字,她怎么会觉得不好听呢?
她只是想告诉自己,和过去告别,和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告别。不然便辜负了阿玛额娘的一番苦心,他们在给了她一个无比幸福的童年后,又亲手替她穿上了盔甲,企图再保护她后半生的周全与安宁……
她说这话的时候似在回忆,也在感慨,最后喟叹道“我现在看着萨仁,其实最希望她像南儿一样。”
同样的青梅竹马,同样的两小无猜,同样的志同道合。能够一直守在父母的身旁,能够随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像她的阿玛额娘一般惊心动魄了这些年,也不用像她这样背井离乡的守着思念。
可她也笑着看向那边大笑着的父女俩,张开双臂等着小女儿扑个满怀……
嘉庆元年,乾隆皇帝退位,消息传来的时候大汗还有几分惊讶,悄声道“太上皇这当真是没人选了?怎么竟是这么个接班人?”
倒是长公主一脸无所谓,“你怎么这么说?好歹咱们也是一起上学堂的情分呢!”又看着我探究,冲我眨了眨眼道“小七你不知道吧?咱们这位嘉庆皇帝,身上的命还有我的一半呢!当初要不是我额娘飞身一跃抱住他,他早便一命呜呼了。只是那个时候我额娘不知道肚子里还有个我,幸好我命大,不然摔那么一跤,我也没了。”
大汗笑着捏捏她的脸,用着夸张的语气道“不得了呀,原来我们韵果儿公主还有这能耐呢!”
王帐内一片笑声,我刚好批注完最后一份牛羊的登册,递给大汗看时,他笑眯眯的望着我道“不过我觉得太上皇这想法不错,年龄大了也该歇歇。我瞧着小七愈发的稳重,也觉得我该歇歇了呢!”
那时候我以为大汗在开玩笑,我承认,我喜欢长公主,我喜欢她笑时弯弯的眉眼,也喜欢她怒时通身的气派,更喜欢她策马扬鞭时的灵动模样,也爱她坐于上堂时的端庄仪态。可我也敬重大汗,我敬重他给予我的信任与关照。
我从来不曾想过大汗这个位置。
可偏偏,十五年后,他们又旧事重提。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我如同往日一般一早来请安,大汗和我说了两句后便要与我比试两下,我笑着应了,并意外的赢了。
几十年了,我从手无缚鸡之力被他追着打到了慢慢可以过上两招,后来能打一个平手,到现在,我赢了。
我有点吃惊又有点无措,就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和我当年第一次听见的那声音绝无二致,“图朗,不服老不行啦!”
我转眸看去,她换下了穿了多年的蒙古长袍,依旧穿着那身多年前的红色旗装,旗头上的步摇也随风轻晃着,一如当年那般。
我的心不受控制的砰砰跳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把大汗从地上扶起来的动作,一手挽着他一手轻拍着他白色袍子上的草屑,笑眯眯道“这下,你肯放心了吧?”
大汗点了点头,从身后抽出一把弯刀,“小七,这把刀是当年我回蒙古前,紫薇格格给我的,说是我的叔父策零汗留下的,是咱们蒙古汗王代代相传的宝器。如今,我送给你,望你不负所托。”
我彻底的愣在当场,手里握着这把被推过来的弯刀,望着阳光射于其上反射的泠泠的银光,一时语塞的连句拒绝都说不出来,大汗先笑出了声,说了句‘韵果儿我先去收拾东西’然后甩了甩袖子回了王帐,只留下了我与长公主。
我不自觉的想要抬头,却发现原来在这些年间我早已高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要她半蹲着身子与我说话的小孩子,可长公主,似乎一点都没变。
她依旧是这样的美丽,是这样的高贵,是这样的凤仪万千、国色天香。
我哑了哑嗓子,深呼吸一口气在她也要转身时终于问出口了那句我在心底藏了很多年的话。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不想唤她为长公主,也不敢称呼她为韵果儿,思来想去,只用你来代替吧。
你好呀的你,你好不好的你,你喜不喜欢我的你。
她眸光微闪,眉眼含笑道“我相信,比如我的阿玛额娘,也如同我和图朗。”
她那么聪明的姑娘,一定明白我这句的意思,可是你瞧瞧,她连最后一点希望都不肯给我。哪怕她说,也如同我和大汗,我都能自欺欺人,我也是大汗,也如同我与她。
可偏偏,她依旧唤的是图朗,唤的是那个她宁可牺牲了一辈子安稳也要用力去爱的图朗,唤的是那个她宁可放弃了最爱的阿玛额娘弟弟妹妹也不愿分开的图朗。
我低着头,看着她绣着金边的裙摆在我眼前开出一朵花来,看着她那双绣着莲花的红锦鞋渐渐消失在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