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二十一年前。

　　山林，有少年狼狈不堪，跌跌撞撞地跑着。他一手紧捂腹部，有血不断渗出。

　　“啊……”孟瑶终于敌不住疼痛，轻吟出声。脚步随之放慢，他背靠一树，颓然滑落。刚刚从九死一生里逃出，心惊胆战，还未缓过神来，便又剧烈运动了一遭。

　　又累又痛。

　　腹部这伤口原本不大，可是叫他这么一折腾，仿佛撕扯得大了些，几乎是血流如注了。他面色惨白，还是坚持着撕下袖子，做了简单的包扎。短暂的休整后，孟瑶起身，一步一步朝不知何方走去。

　　做了那样的事，必定颜面尽失，名声扫地。那自己应该前往何方呢？

　　哪里能容下他，给他做归宿呢？

　　想到这儿，孟瑶又放慢脚步，垂头丧气了。可他到底是他，不可能永远消沉，不可能静候着穷途末路。

　　无论何方神圣，何方妖孽，能收留他，能任用他，能为他做那一块垫脚石——都可以，无论正邪，善恶，美丑，生死……

　　他的目光逐渐阴暗。

　　可是阴暗中跳动着的是愉悦的火花，刺眼夺目着，正如他这个人。

　　愿生于卑鄙，生若惊雷。

　　纵使转瞬即逝，但仍有天人之姿，惊鸿一眼，永生难忘。

　　～

　　歹念分明只起一瞬间，便走得过远。

　　孟瑶投靠了温氏门下，站到了正义的对立面，那些被他们屠戮，同时也杀害着他们的人身旁。

　　他褪下从前朴素的旧衣，披上了炎阳烈焰袍，拿起了雕着火焰花纹的长剑，也任由它们焚毁了自己的心。

　　可他本就是没有心的。

　　他为将士们出谋划策，他在战场上杀戮，他毁灭着那些所谓道友。他手中枷锁，套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脖颈，他听着他们怒骂着咳血。他微笑着拿刀，挑破他们的皮肉，在血肉模糊中翻搅，却从未恋上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钻研着如何使那人叫得更大声，宣纸上绘着的是刑具而非美好。

于是他残暴着，竟这样越爬越高，直到温若寒脚下。

　　那是一个黑色的大殿，其中的压迫难以承受，让人战栗。他膝行着前进，他本认为他是宁静的，是心如死水，不起波澜的，可他却忍不住发抖了。

　　孟瑶抬头，尝试望向温若寒的眼睛，却只看到他眉心的吊坠。

　　轻轻一晃，闪了闪光。那人看到下面少年的失态，也不生气，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叫什么。”温若寒问。

　　少年猛地一抖，脱口而出：

　　“孟瑶。”他下意识地道出自己的名字，才想起来应该用个假名的。

　　温若寒眼眸如黑曜石，深不见底。看不出微眯着眼的那抹轻笑，究竟意欲何为。

　　“嗯。”

　　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

　　岐山温氏。

　　夜晚，演武场上，风很大。

　　有少年执剑起舞，红衣猎猎，墨发翻飞，在冰寒月光下给人以妖异之感。长剑沉重，少年薄唇微抿，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终于，在一个转身后，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孟瑶眉头紧锁，叹气后无奈却愤恨地捡起剑，只能再来一次。

　　一刺，一挑……转身回砍！孟瑶长眉倒竖，近乎用尽全力地回身，可是仍能感觉到一股难以克服的重力。又要失败了！

　　他闭目等待那一声长剑落地的巨响，可是手上传来异样的触感，身后传来属于另一个男子的温热，巨响也迟迟没有来临。

　　孟瑶猛地睁眼，见到一个人的发丝垂在脸旁，往上看，面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却有一坠闪着光泽。他一下子明白这是谁，想挣开那人的手行礼，可没能从死死的钳制中挣脱出来，那人道：

　　“你还真是不行啊。连入门剑法都学不会。”

　　忽地，一只手掌覆住他的手，将剑柄连同那只小手一起握紧，又有一手按住他的小腹，他便觉后背贴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跟着我做。”

　　明明每一步都是迅疾的，可孟瑶觉得那竟万分漫长。他能看到那绺发丝在眼前飘动，能看到身后人的白衣宽袖随风舞动，甚至他在思考那硬硬的胸膛有多少肌肉……

　　不知何时，温若寒已停下，道：“你练不会？”

　　孟瑶回神，想从温若寒怀里出来好好说话，可那双手力度猛然加大，让他动弹不得。他只好妥协道：“尊上，这……太难了。”

　　温若寒笑了：“你能会什么？要练的话白天练，不要怕见人。”

　　孟瑶低头称是。

　　“尊上，那我先走？”

　　“本来不打算叫你的，看你赶了个巧，便随我来看看吧。”温若寒笑道。

　　这便是不让他先走了。孟瑶疑惑温若寒出人意料的态度，可没等他想完，便觉面上有丝丝微凉。下雨了吗？

　　不！下雪了！

　　孟瑶惊讶地抬头，这才发现月亮不知何时，已被浓厚的云层遮掩了。漫天飞雪玉花，美得惹人心醉。

　　孟瑶家乡是不多见雪的，很少能见到这样大，这样纷扬的雪。

只是这时，并非寒冬腊月。

雪与花木争辉。

　　他欣喜却又怅惘地回头，见到那俊美的青年般的男子，双目漆黑，闪着荧光。

　　“你没见过吗？有什么好稀奇的。”温若寒明知故问，大笑道。

　　孟瑶嘿嘿一笑，不做回答。

　　这雪，冰清玉洁，恍若天上神仙，就像……

　　“在想什么？”温若寒有些不快地打断他的神游，“既然是来练剑的，那便快些练吧。”

　　孟瑶只得提起沉甸甸的长剑，往前一刺。他正要回身砍下，温若寒道：“停。”

　　于是那剑只得被颤颤巍巍地举在半空。他那毫无根基的细胳膊细腿哪能撑住仙家的长剑，于是那根胳膊就剧烈地颤抖着。孟瑶面色铁青牙关紧咬，但他越使劲抓住那剑，它晃得就越严重。

　　温若寒逐渐皱起了眉。

　　“你真差劲。”他嘲笑。

　　“再过一刻钟。”

　　孟瑶不情不愿道：“是。”

这温宗主当真是阴晴无定喜怒无常啊。

这雪来得蹊跷，去得倒也快。

孟瑶脱力地卸去手臂上的气力，喘息着站立着。

温若寒本来背着手望着远处，此刻突然回头，道：“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温若寒嘴角勾了勾。

　　孟瑶莫名的，有些不寒而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