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
文/喂自己影子吃饭的人
---仅以此文纪念陨落在战争中的每一个他,在硝烟中他被杀死过8000万次,但仍温柔地仰望星空歌唱美好。

参战后的五个月里,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宣战并不像广播里宣扬的那样美好,无尽的行军、炮击、冲杀、撤退、哭泣,埋葬,他的脸颊渐渐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金属,冰冷的死亡金属,虽然他一直在城区作战,老房子所在的位置离军营只不过隔了三条街区,但他没有回去,家在他心里已经死了,在枪决和绞死任何私自出营的禁令下,在一次次自杀式冲锋前的遗言中,家的模样于他而言已经模糊不清,当敌军即将撤退的消息传到军营里时,当餐桌上,营房厕所里,熄灯的通铺中弥漫着有关“停战”的种种喜悦时,他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家”这个词在此之前无疑是致命且虚幻的,残忍的禁令和营外躲藏的敌军让任何擅自外出的行为都将成为一次致命的赌博,每周都有人翻出围墙,他们永远没能再回来,但现在,敌军很有可能已经撤走了,外面似乎不再危险,为什么不出去试试呢?他第一次有了回家的念头,这个念头紧紧抓住了他,有关往日的种种记忆-他的老房子、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永远修不好的房门、父亲和他用来悬挂吊床的矮小青树、地毯下的秘密钥匙,还有他的钢琴。
当回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尤其是渴望再次触摸钢琴的欲望令他痛苦不已,终于,他决定冒一次险,有传闻说他曾住的街区不久前爆发了一次冲突,双方都对那片区域进行了炮击,听到这一消息后他静默了很久,临行前他冒险从营房偷走了一顶新钢盔。
“愿上帝保佑。”他对着圣经不住的祈祷。
夜色已深,他将步枪里的子弹压满,趁着浓浓夜色,他顺利避开巡逻队溜到了大门前,哨兵立即持枪将他拦住,为首的老兵慢慢朝他竖起了5根指头,于是他交出了攒了整整五周的香烟,出门时有人低声告诫他小心绊雷,他微微点了点头。
云层中,侦察机轻轻滑过,惊扰了正默默为这座城市哀悼的星空和皎月,在废墟的阴影中,一个身影迅速闪过堆满瓦砾和碎砖的街道,当他俯身跑过被炸毁的公共公园和堆满汽车残骸的十字路口,远远的,他瞧见了那栋被炸毁的老房子,房屋右侧深深塌陷下去,破碎的石砖上满是泥土和炭木,当他企图用脚挪开那些焦黑的木炭时,他意识到,那是他和父亲曾经栽种的小青树,在地毯里,他找到了“秘密应急钥匙”,在倒塌的门框前他盯着钥匙看了很久,“总忘带钥匙的蠢家伙”—钥匙旁还留着母亲留下的便条,他握着纸条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他到家了。
几缕月光透过裂缝飘进屋内,倒塌的房梁将父亲珍爱的沙发劈成两半,爆炸的冲击将桌椅撕毁成碎片,到处都落满了灰尘,他轻轻握起步枪开始探查屋内,数十分钟后他在餐桌下找到几根燃尽的香烟,这种牌子的烟他没见过,看来屋子里曾有不速之客造访,但现在房子是安全的,他松了一口气,默默地推开了他房间的门,破碎的百叶窗,散落一地被烧毁的书本,床边的木墙已被弹片击穿,淡淡的月光从屋外飘入,轻轻落在一架钢琴上,他开心地笑了,他的钢琴竟安然无恙。
踩过玻璃碎屑和烧毁的书籍,他来到钢琴前悠悠坐下,随后他用手缓缓抚去琴键上厚厚的灰尘,这么久了,象牙材质的琴键触碰起来还是让他感到亲切和温柔,多少个白天和夜晚,他在钢琴前痛痛快快地弹奏,分享着他或悲或喜的故事,多少个时光,钢琴静静的陪伴着他,分担着他的烦恼和忧伤。云层渐渐消散,涛涛月色涌入屋内明亮了钢琴上的曲谱,他拿出水壶,仔细将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双手清洗干净。
划过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悄然而生,在黑暗中微微闪烁如同俯视废墟的缄默星辰,他点上一支香烟,再次将手指轻轻触在钢键上,琴上的曲谱意外的保存了下来,他微微翻动着有些发黄的纸张,翻到他最爱的一支曲子,他第一次受邀参加国家电台钢琴大赛所弹奏的,也是它,他想起他当时身着淡蓝色礼服,触在琴键上的手指有些微微发颤,演播大获成功,他将夜的静谧和美妙弹进了万千听众的心里,也弹进了那个姑娘的心里。
那个姑娘!他怀着多么幸福多么欢快的心情回忆起她可爱的粉脸,喋喋不休的小嘴和那个难忘的夜晚,那晚她紧紧挽着他的胳膊一起漫步了很久很久,那晚悲伤的眼泪大滴大滴的从她的脸颊滚落,她紧紧倚靠在他的身旁,恳求他临行前再为她弹奏一曲,这首曲子便成为了他与她分离前的,最后的记忆。
寂静的夜缓缓穿过市区,流向遥远的天际,战争的铁蹄在这静谧的时刻停止了行进,没有炮击,没有利哨,他摘下钢盔,月光明亮了他苍白消瘦的面颊,滚烫的眼泪落下逐渐浸湿了他的衣领。
“该死的战争不会结束!该死啊!我不想死!”
昨日,他的战友在一次突袭任务中精神失常,那人边哭边吼地爬出战壕,随后立刻就被机枪射死了。他睁大眼睛,从掩体的缝隙里看到那人扑倒在街口的铁丝网中,子弹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七个洞孔,鲜血从弹孔中涌出浸红了他的上衣,一个血肉模糊的生命在他的眼前抽搐了一阵,死了。
“准备进攻!”
无数把刺刀装上枪口,在烈日下反射出煞白的光芒。
“为了祖国,胜利就在前方!”
烟尘和哨声中队长带头冲出战壕。昨天攻势结束后,部队里只回来22人,他们尽力抢回了428具完整的尸体,他活了下来。
淡蓝色的烟雾向四周飘散,月光在朦胧中渐渐融为一点,像珍珠一样闪耀着。一阵无声的哀悼后他将双手像曲尺一样地伸长张开,雨点般欢快地落在琴键上,手指在月光中上下翻飞,轻巧如燕,被尘封的音乐之门缓缓开启,从里面飘飞出美妙的音符,它们透过朦胧的烟雾,穿过坍塌的房屋,飘过破碎的街道,朝着这个悲哀的地方欢笑,洒下至善的祝福,最后缓缓消散在夜空中。他微闭双眼,感受着音符的舞动,享受着静夜和夜曲的安抚,一种熟悉的感觉渐渐涌上他的心头,带着浓浓的暖意,渐渐包裹了他,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和愉悦,就像很久以前那些个美好而遥远的日日夜夜,那些不用担心炮弹和饥饿的日子,无形的能量逐渐将他空虚脆弱的内心填满,他感到热腾腾的血液正在他体内奔涌,他好像复活了,突然间,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春天,忽然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三月的气息,漫山遍野的五彩缤纷的鲜花,翩翩起舞的蝴蝶,青鸟欢快地高歌。
“现在虽是二月,人们总是太悲观,你瞧!春天就要来了,这是这场该死的战争怎么也阻止不了,摧毁不了的!”
他激动地满脸通红,香烟已经燃尽,月光朦胧着他颤动的身影。
“国际救援物资三天内就能到市区,春天里我们可以带着食物偷偷去田野里野餐呀!人们总是太悲观,该死的战争总该、也总会有个头,等仗打完了,我要把钢琴把你搬到街道上,不!就搬到市中心,放在狙击手广场的中央,快活的庆祝个够!春天就要来了,她是无法战胜的!她……不行!无论如何要找到她!我相信无论……”
呲!
琴箱深处传出一声脆响,就像有人用力掰断一根紧绷的琴弦一样。
“引线!”
来不及躲闪的他顿时想起了老兵的话。
“小心绊雷,尤其是藏在......”
----轰!!!!!!!
火光点燃了黑夜,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大地猛然一颤,瓦砖雨点般落下,烟尘迸散,遮住了天空。
硝烟中一张破碎的曲谱缓缓飘落,烈焰产生的气浪将它抬高,它向上升起穿过烟尘,无风的悲夜里它向月亮投出最后的一瞥后,无助的迅速坠落,最后静静的倚在一只冰冷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