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哥,莫伤神,有韵儿陪着你呐!”面前的粉娃娃身穿着金丝线织成的四爪蟒袍,咧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脸颊两侧还带着浅浅的梨涡冲着还是七皇子的寒胤恒笑道。笑颜声音如旧,熟不知早已是物是人非 。
先皇文宗帝执政期间虽讲究以文治国,但在兵力讨伐上从未输过任何国家,也从未主动挑起过任何一场战争。文宗帝曾留下遗诏:以和为贵是天磐大国的根本。自先帝驾崩后,太子派一反先帝遗嘱,开始出兵讨伐周边各国,大肆杀戮,所到之处更是民怨愤起,寸草不生。仅十年间,在外边境战争无数,内治国不周,天磐百年之国大有内忧外患之趋。寒胤恒知道这一切的祸源都是因为十年前自己许下的承诺,没想到的是,他高估了自己,也没想到曾经他拼死维护的人到最后会背叛他并置他于死地。收起思绪,寒胤恒带着有些阴沉的脸不知不觉走到洛湖畔边,此时的湖面上一片水雾弥漫掩盖了那座本就隐秘的湖中亭。
湖中亭内,白陌尘身着一袭白衣,如墨般的黑色长发被整齐束起,弱冠之年的他比起同龄人多了几分仙气。身上单薄的白衣看似普通却是冰蚕丝绸缎,触肤生温,这种冰蚕生长在南蛮极寒之地,还需喂以玉料才能结茧。冰蚕丝织出的绸缎天下鲜有,可见白陌尘身世背景的庞大。柔风夹着细雨从亭中吹过,显出绣在衣服上的金丝貔貅。不染纤尘却依旧俊美的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眉,一双特别的茶色凤眼,含笑的眼眸下是一颗小巧的朱砂痣,高挺的鼻梁,不点自朱的唇以及透着清冷的白皙皮肤,好一个不染世尘的公子。陌上颜如玉,不过如此!
白陌尘隔着水雾怔怔地望着那个手执黄油纸伞的人,即使靠着模糊的视线也知道是他,他感觉到了。即使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十年,但在这十年间那个人的声音面容甚至身型都被他牢牢记在脑子里,在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人始终是忘不掉的......
半晌,白陌尘慢慢将一张古琴取出,那古琴被上好的丝绸包裹着,取出后一股檀香充斥着整个湖中亭。琴身古法雕刻的花纹犹如虬龙出海,水花翻涌,只一眼便能看出不是俗物。白陌尘轻轻抚摸着这琴身,似有些紧张,不由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净手后,白陌尘睁开眼,眼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坚定。瞥见那熟悉的身影依旧在,手指便毫不犹豫的开始在那张古琴上灵活的弹起来。
寒胤恒依旧在雨中撑着伞望向这仙境般的地方,眼中并无波澜,只觉得似曾相识。恍惚间一丝丝琴音传出,琴声似高山流水又似太古遗音,高低不稳却同样扣人心弦,穿过层层水雾直入人心。
“这琴声……”寒胤恒脑中突然闪过一抹白色,不禁愣住,随着熟悉的琴音响起,封尘了十年已久的记忆开始不断在脑海中出现,那琴音,那笑声,那抹白衣,眼下带朱砂痣的少年……本以为早已物是人非,没想到他独特的琴音依旧。
心口像是有什么正在撕裂,那颗他以为早已化为死寂的心在用疼痛告诉寒胤恒,他并没有完全死掉,它还能继续跳动。画面在脑中不断闪现着,那一句句仿佛昨日才说出口的话,又随着琴声在耳畔回响。
—— “若你我有缘再次相会,必亲自舞剑以伴君乐”
“你可有名字?” “回恩公,小生名叫白雨”
“可是‘长河飞白雨,高树洒清风’的白雨?” “正是”
“好名字”
琴音缓缓道来,穿梭在烟雨之中贯彻整个洛湖。一人执伞立于亭外,一人抚琴坐于亭中,烟雨漂泊,隔雾相望,陌上花开,归来可期。一首曲终,雨停雾散。只剩洛湖之上波光涟漪,亭中之人含笑而盼。
回过神来的寒胤恒站在远处终于望见了亭中之人,看见和当年一样熟悉的脸庞时不禁低头苦笑,命运弄人。现在的我乃罪臣一个,已经不再是当年高高在上的七王爷,再不能实现当年的承诺,为你舞剑伴乐了。寒胤恒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亭中白衣胜雪的白陌尘,怕往事浮现,自己会忍不住与他相认。若是相认了...不,他也只会被拖下水,他不想扰乱别人的生活!寒胤恒原本深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收起伞来正欲转头回去,只听身后淸朗的声音响起:“公子请留步。这位公子好生眼熟,好似一位与我有约之人。”
听似洒脱的声音下,是白陌尘努力压制着自己开始颤抖的身体,当他看清寒胤恒略显憔悴却依旧俊朗的面容时,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声“王爷”也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了解寒胤恒的性情,经历了这么多心酸的事情,不想再拖累别人,又怎会轻易和他相认。可是白陌尘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顾及他的感受,才会在那件事情发生的一年之后才来与他相认!
“清某一介富贵闲人,与公子初次见面,公子可能认错人了。”寒胤恒压下思绪,用冷静的声音答道,依旧不去看白陌尘,只是撇过头借着树影的掩盖眼中的苦涩。他现在只希望白雨放弃与他相认,这是他保护眼前不染世俗的少年的唯一方式。即使相认了,他们也再回不到以前了。
白陌尘当然不会放弃,他许诺后走了十年,他便等了十年。这十年,白陌尘为了能和寒胤恒比肩而立,为了下次见面时能够以一己之力帮到寒胤恒,不惜打破自己的誓言,接受了一直以来自己所抵触的家族传承,这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力量,也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为他而做的。所以不管是当年的白雨还是现在的白陌尘,都希望能再一次回到寒胤恒身边。当初白陌尘被寒胤恒所救,现在恩人蒙难,自己岂有不救之理,哪怕能做到的只是陪伴他也愿意。
“是在下唐突了,却有可能,细算下来我与那有缘人有将近十一年未见了。”白陌尘边说着边压制着颤抖的自己慢慢走向寒胤恒。寒胤恒眼见自己躲不过去了,便也不再躲藏,转过头正视着走向自己的白衣小生,用更低沉的声音问道:“既如此,为何要等。你那有缘人怕是早已将你和他的约定忘记了,你又何必苦苦相守?”
只见那抹白衣越来越近似白日灼光,一时有些刺眼。听到这里,白陌尘停下脚步,望向寒胤恒那有些愠色的脸说道:“我知他性,断不会如此。”短短的一句话却让寒胤恒哑然,他从未想过哪怕已过十年白雨竟还如此相信自己,一时间不知回什么好。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不善言谈的白雨现在竟这般伶牙俐齿,把他逼到说不出话来。
白陌尘继续说道:“相见即是有缘,小生白雨,刚才多有失礼了,还望阁下将姓名告知。”说完俯首一礼,表面冷静的他只有自己知道现在自己的心跳声有多快多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把那个桀骜张狂如同妖孽般的寒胤恒堵得没话说。不过事已至此,他也豁出去了。
寒胤恒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他的用意,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白雨性格上也没太大变化,还是如此执拗。自己现在是说不过他了,本就是有约在先,自己其实不占理,看白雨这个架势也是豁出去了没有要放弃的意思。思忖半刻,薄唇轻启,寒胤恒用如同往日般平静的声音说道:“白雨,你可知我现在的处境,跟我相认与我接触,只会对你百弊而无一利。”
“我知,无妨。”纵使刀山火海,我又怎能不跟随恩公报当年的救命之恩,白陌尘心中思绪万千,他对寒胤恒除了有报恩之情,还有愧疚之心。当年寒胤恒被诬陷逼宫,最需要助力时他没陪在他身边,其实白陌尘心中已经充满愧疚。
“你可知,以后跟随我的日子会与你现在的生活相差许多,与你而言只会越加窘迫。”寒胤恒继续说道,字字戳心。
“我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白陌尘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坚毅。
“即使知道,还是要与我相认?”寒胤恒厉声问道,他不想给自己或者白雨任何以后会后悔的机会。要后悔就现在决定。
白陌尘又怎会不知他意,眼中含笑,没有直接回答寒胤恒,而是看着他继续问道:“不知恩公可有姓名?”可能在他人看来,白陌尘是在回避这个问题,只有寒胤恒知道,面前的白雨选择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十年前的场景再一次重现,寒胤恒收起刚刚的煞气,露出难得的笑意,却如万缕阳光洒在白陌尘心中。“吾名,清风。”
当寒胤恒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时,白陌尘已经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喜极而泣,自己终于获得了他的肯定。几滴清泪毫无征兆的打湿了脚下的石板,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可是‘长河飞白雨,高树洒清风’的清风…”
寒胤恒看着面前的白雨熟悉的脸上挂着泪痕,不禁嘴角上扬说道:“正是如此。” 话毕,白陌尘的脸上又多了几条泪痕,他上前走了一步用颤抖着的声音继续问道:“王…王爷府中可缺下人,白雨不才,愿日日为君抚琴奏乐…不知可否……”白陌尘没想到自己会反应大到连话都讲不清了,原本清纯的脸在泪水的衬托下更惹人怜。白陌尘自知丢人,索性低下头小声啜泣,听对方的答复。
可是过了半晌也没听到对方回答,白陌尘还以为对方丢下自己走远了,急的刚想抬头找,只感觉身上一重,不知何时自己身上多披了一件墨狐大氅。大氅本身就不轻,忽然披在自己清瘦的身上,白陌尘没反应过来向前踉跄两步便撞在一个结实灼热的胸膛上,一抬头就见到了寒胤恒妖孽般的俊脸,寒胤恒低头轻笑,答道:“好。”一时百花齐放,似万物复苏。白陌尘愣住,公子世无双,也不过如此了。
好?这是什么意思?白陌尘一时间被寒胤恒说懵了,这是答应了。
“怎么,怕本王丢下你跑了不成?”白陌尘本就比寒胤恒矮了一头,寒胤恒见怀中人不吱声,又把头低了一些。两人头一次贴的这么近,话里又刚好戳中了白陌尘的心思让他多少有些慌乱,刚想往后退就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吐在白陌尘的耳边,白皙的脸上和耳根瞬间泛起了红晕,也来不及想,连忙后退一步,羞愤地看着寒胤恒。若说他不是故意的,鬼才信,特别是看到白雨羞得往后退,寒胤恒嘴角的坏笑是一点都藏不住。
寒胤恒也没想到自己到最后竟真的答应与白雨相认,他看着面前的白雨,仿佛又回到十一年前,继续用“本王”自称,那份失踪已久的张狂和冷傲又回来了。这对寒胤恒来说是意外的好事。心灰意冷的这一年他从未想过还能用原来的心态继续当回从前那个嚣张的王爷,那个狂傲的皇家之子。而在一瞬间改变他的竟是十年前被他救于湖畔的白衣少年。他看了看面前红着脸有些警惕的白雨,心想真是捡到宝了。
白陌尘此时并不知道寒胤恒的这些想法,刚刚寒胤恒的举动让他乱了思绪,可是却给人感觉那才是真正的寒胤恒,才是他所认识的寒胤恒,狂妄孤傲却霸气十足。
雨过天晴,俩人就这样相视一笑,笑意里泯灭了这些年的苦涩。比肩而临,我才知你心依旧,性情未改。
吾沉沦于乱世凡俗,汝静若处子不问世事,待再次相遇之时,汝白衣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