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之后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的命好。
是真的。
汐岛前一周还刮台风呢,她抵达的那日天忽然就放晴了。此刻的天气,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太平洋的风温暖清新,六年时间就像是在飞机上打了一个盹儿,目的地还未到达就返了航。
以晨在行李提取处看到了自己的箱子,她俯身刚要伸手去拿,却被人先一步提起来放在推车上。以晨偏头望过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大小姐。”
以晨的眼神里有什么虚晃了一下,又很快镇定下来,淡淡地开口:“李凡。”
“路先生吩咐,回去的飞机票已经给您买好了,我这就带您过去,送您上飞机。”对方用恭敬而淡漠的声音说着。
双方都不说话,两人的眼神在沉默中交锋,虽然知道他是公事公办,她的眼神终究还是露出森冷的锋芒。
“打电话给他,我要听他亲口说。”机场的落地窗外阳光明媚,她却在一瞬间湿透了心。
“对不起大小姐,路先生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李凡讪笑,寸步不让。
“是、吗?”以晨眨了眨眼睛,抿唇、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了电话。
以晨的动作太快了,李凡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要过来抢时,以晨已经跳出了他能够控制的范围,一边向着机场内的巡警身边走去,一边以警告的眼神看着他。
李凡太明白自家小姐的脾气了,他要是此时敢过去,她就有本事让警察当他是劫匪给抓起来。六年前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想起这些,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有人说时间有抹杀一切的力量,但有些东西却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更加根深蒂固。
以晨挑起眉梢,顺利地播出那个号码,一声响后,她如愿听到他的声音,只淡淡一个“嗯”字,就足以在她的心底激起千层浪花。
“路昔年,六年了,你对我的惩罚还不够吗?”她望着远处刺目的光,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完,就“啪”地挂断了电话。
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人敢像她这样明目张胆地喊出他的名字了。电话的那一头,心里腾起这个念头的路昔年唇角闪现出一丝无奈。
“路先生,兰花都运来了。”此时,一个助理来到路昔年的身边轻声回复。
他蹙眉,助理眼神一怔,他展颜,助理一脸纠结。
“开始吧。”路昔年挂断电话,对助理说道。他看着助理的目光波澜不惊,这让助理觉得上司刚才的微妙变化也许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路昔年一声令下,外围的工程即刻开始。今早从云南空运来的白兰花,被人小心翼翼地卸货,长亭外,华丽的灵堂开始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竹制的框架为骨,外围所有的遮蔽物通通用兰花装饰。直到一切就绪,只等迎接路家的老爷子魂归故里。
“我是回来奔丧的。”城市另一头的机场,以晨猛地把电话掼回李凡的怀里,并夺回了行李箱。
以晨前脚刚刚转身,李凡后脚就接到路昔年回拨的电话。
“对不起,先……”李凡硬起头皮道歉。
“算了,”他还没说完,电话那头的男人就截断他,“不是你的错。”
他的语气淡淡的,还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无奈。这不是路先生一贯的作风,却是遇到以晨小姐一定会掀起的波澜,李凡挠了挠后脑勺,片刻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要把大小姐接回家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长到连李凡都觉得路先生是不是挂电话了。然而他终于还是开了口:“跟着她就好。”
李凡怔了怔,那边便挂了电话。等他再抬头望时,大小姐早已经不知踪影。
记忆里的风景总是不会变的,这是以晨挚爱汐岛的原因。
她曾记得自己在法国拿到第一个芭蕾舞的奖项后,路昔年开直升机带她兜风。从高空俯视整个汐岛,会发现它的形状有点像大溪池,隐隐是一个心形,岛上所有的建筑就像是拔地而起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一样,只是中间有条海峡将汐岛一分为二。
多年过去,这个岛屿就像是海边的岩石一样顽固,坚守着自己原有的风貌,一如她的心。以晨想到这里,微微地扯动唇角,风吹乱她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并没有急着整理仪容,而是望着不远处蔚蓝色的海岸线发呆。时间如雪,可以覆盖记忆中许多的痕迹,但这一刻路过的滩涂她仍清晰记得,因为青春时曾有人在这里亲吻她的额头。
一路畅通,四十分钟后机场大巴停在市中心歌德堡酒店的门口,几辆出租车停在不远处,司机们见人下车就过来招揽生意。
费力地从大巴的下面取出自己行李箱的以晨,原地站着犹豫了一下,拒绝了司机师傅热情的邀请。虽然面对李凡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虚张声势,但现在她却没有信心真的打车去长亭。三天以后去还有路伯伯的丧事做借口,而今完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以晨?”
她的目光还在游移,就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就看到可可。
可可正在酒店的门前接受采访,看到以晨时,脸上带着某种如梦似幻的表情,竟不顾摄像机还在拍摄,自顾自地走过来。
以晨退后一步。
可可却走得更近,热络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以晨脸色变了一下,可可却好像没发现,不仅如此,她还很自然地拉起以晨的手,“一起喝杯咖啡吧,好不好?”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以晨抽出手,语调淡淡的,整个人看上去冷厉又无情。
“以晨,你还在生我的气?”可可露出受伤的神情,慢慢地说,“我和路昔年,我以为你会理解的呀,你自己不也说过,你和他之间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厢情……”
“我很累了,”以晨忽然打断她的话,只想休息。”
他说完,便拉着行李箱往电梯的方向走,可可可执意在她身后跟着,紧追不舍。
“以晨,”可可追了几步又攥住她的手腕,表情完全是对她的关心,“你千万别误会,其实我只是想说,你这个时候回来真的是有点不合适……”
以晨停下来看她,有点不耐烦地反问:“路伯伯去世了,路家办丧事,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时间仿佛静止,以晨身形定住,缓缓回头。
以晨看可可的眼神有点可怕,可可胆战心惊,可她不得不鼓足勇气迎着那目光。
“可可,”以晨忽然间就心平气和了,渐渐地,她冷漠的脸上慢慢展露出讥诮的神情,“你在怕什么呢?”
可可在以晨这里碰了个大钉子,回家的路上坐在车里想了又想,还是让司机掉头去了长亭。
长亭位于汐岛的东南角,毗邻岛上最蓝的一片海,车子从市区开出来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由遮天蔽日的榕树掩映出的天然绿色通道,才能抵达。
而她想要做这里的女主人,已经很久很久了。
可可来到长亭见他时,他还站在廊下看着工人们搭建追悼会的场地,黑的休闲裤,白色衬衫,他整个人都沐浴在夕阳里,金色的光线勾勒出他冷厉又不失美好的线条,而神情一如往常显得平静而严肃。
仿佛是感到有人在看自己,路昔年慢悠悠地偏头看向她的方向,眼神很明显地有些迷茫,似乎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她,之后才渐渐清澈而明朗,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来的时候我还在想能不能遇到你。”可可按捺住自己雀跃的心情,用尽量优雅的步伐接近他。
或许是因为她走得太近了,路昔年微不可察地向后挪动了一下。
“奶奶……让我有空就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可可还是发现了他对她的亲近动则的不适应,脑门一紧,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正常。
跟他对话可可总是害怕尴尬,所以她只能不停地找话题,但即便是这样她也甘之如饴,“我最近一直没过来,一是舞团里太忙了,二也是怕打扰你……这些兰花都是搭建灵堂要用的吗?你看我都忘了,伯父生前最喜欢白兰花……奶奶说……”
路昔年高出他一大截,所以她只能以一定的角度仰视他。
她曾觉得,这也许就是最完美的角度,恋人的角度。
可今天却莫名失落。
虽然已经订婚这么久了,但路昔年好像从未接受她,以至于她不得不习惯他的冷淡。然而今天跟以晨的重逢让她又想起了若干年前的路昔年,那时候的他也曾温暖从容,特别是在面对以晨的时候,他的世界是完全开放的……
以晨的冷漠和路昔年的疏离一前一后地叠加,将她心里的火慢慢的勾出来,让她觉得无限悲凉又无限愤懑,嫉妒就像是一杆枪,可以轻易地在她的心上开一个洞。
末了,她才看着他扯动了一下唇角,她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试探:“路大哥,以晨回来了,你知道吗?”
路昔年眼波一闪,可可的唇角随即露出一丝哭哭的笑意。终于,她成功地唤起了他的注意力,却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你知道吗?”她见他不回答,盯着他雕塑般的侧脸,又追问一句。
他貌似随意地“嗯”了一声,但没有后话。
可可却固执地盯着他不放,继续道:“我下午在歌德堡酒店给电视台做采访才看到她的,她不愿意同我讲话,可能还在为我们的事生气,我虽然也心怀愧疚,但是这件事也不是我能够掌控的啊……嗯……但现在她在这个时候来,是不是不合适?还有奶奶她老人家身体一直不好,我怕奶奶见到以晨会……其实我想劝以晨走来着……可是它……”
她还想说得更多,但是看着路昔年越发收紧的下颌线条又有点害怕,很多话只敢点到为止,直到说到“劝以晨”的时候,路昔年忽然转脸看向她,那一向平静温和的目光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仔细看又觉得他的眼神里含着利刃向她射来,如寒冰。
可可被他这眼神吓住,大脑一空,竟然立时说不出话来。
可事实上,路昔年只不过是朝她一瞥就又回头看向原处,半晌才用一种对待客人的语气道:“不早了,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他的口气虽软,却是在对她下逐客令。
这么久了,这还是头一次。
可可默默从长亭的大宅出来,心底早已一片凄凉,回家的路上她六神无主又接到木木的电话。
她的静默让木木听出不对劲来,木木立刻追问她原因。
那边听完她的描述后全是不耐烦,低声骂骂了一句后嚷嚷道:“要我说你多少回,就算是她回来,你当没看见不就好了,又去招惹那位祖宗干什么?”
可可满腹的委屈都化成酸楚涌向鼻头,不客气的回:“当初又不是我求着要订婚的……怎么就是我的错了?”
“少跟我这装可怜,现在让你把路昔年让出来,你干吗?”木木截断她的话,冷冷戳穿她的伪装,接着又冷哼一声道,“可可,你知不知道你最笨的地方就是自以为聪明,就你那榆木脑袋能想出什么好招儿来,以晨回来这种事你应该先给我打电话!”
“我也是想劝她走啊。”她辩解道。
“你劝她,你劝干吗?她算什么东西,我说你长没长脑子?”电话那头的木木越发不耐烦,“我早提醒过你,这个家容不下以晨的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是路昔年。都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忘了以晨以前是什么样子了?她撒娇、她放肆、她无法无天,那是谁惯出来的,就是他路昔年啊!”
挂掉电话,车厢内瞬时安静下来,可可转头往窗外望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阴云密布。此时的她才意识到,路昔年刚才看她的眼神有什么不对。那一瞬,她觉得不是他在看她,而是以晨在看她。这两个人仿佛在同一个瞬间叠加在了一起,一时之间竟然分不出谁是谁的复制品……
城市的那一头,趴在床上熟睡的以晨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等她再醒来,这城市已然华灯初上。
六年的流离失所,她早已经习惯了失眠,就算是睡着也是反反复复,被困在一个永远走不出的梦境里。
床头新买的手机响起来,她的心一惊,急忙爬过去拿起来看,却只是无聊的垃圾信息,不死心地查看来电显示,却仍没有来自他的消息。
她没来由地一阵烦躁,怔了半晌,再一次扑在软软的枕头上,偏过脸看床头,这时她才发现柜子上面交叠摆放的四本书书脊上的英文是一句连续的话,“When I saw you I fell in love,and you smiled because you knew.”,落款是Shakespeare(莎士比亚)。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love”那个单词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洗漱出门,以晨找到一家理发店。
“给我剪短,很短很短很短。”她在镜子前坐下来,比画了一下,对发型师说。
那几乎就是寸头了,发型师瞪大眼睛:“决定了吗?真的要剪短?太可惜了!”
以晨没说话。
发型师又给她梳理了两下问:“失恋了?”
这发型师是真不会聊天,话音刚落,以晨的脸更冷了三分。
失恋?失什么恋?根本就没有恋过,要恋也是单恋。所以才痛,才难过,才哑巴吃黄连,才会落魄到被人赶出来还不敢吭声,默默守了六年,这期间居然听到他和自己好友订婚的消息,心里满满的愤怒,又没有立场兴师问罪,还要趁着这样一个当口巴巴地跑过来,死皮赖脸地不肯走。
不是所有的念念不忘,都必有回响。
王家卫的电影全是骗人的。
她一个人憋闷了许久,回过神才发现发型师还在那里等着她的回答没动手。于是她更加恼火,声音低却没什么好气地对发型师说:“不是失恋,是生无可恋。”
路昔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镜子里跟她同框,她整个人都蒙了,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
下一秒就听到他开口对发型师道:“给她稍微修剪一下就好,不要特别夸张。”
此时她才意识到,走进来的真的是他,而不是她的幻觉。
路昔年后退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杂志若无其事地翻阅。他是那么从容淡定,就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那么多年。
当发型师操起剪刀刚修了一缕头发,以晨的眼圈跟着就红了……
其实她真的甚少有这样没出息的时候,但这些年,却为他哭了一次又一次。六年时间,于他也许不过是一眨眼,对她却好似等待了千年。
她想起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还是那年从日本回到汐岛不久,那时的她已经明确知道路家奶奶容不下她,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所以生气难过,看什么都不顺眼,于是找了个微不足道的借口,当众搞砸了他精心安排的慈善晚宴。最后宾客散尽,他来到她的房间红着一双眼疲惫地看着她说:“以晨,你知不知道在你抱怨找不到一双漂亮鞋子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甚至都没有脚。”
当时她并不明白他的话,后来她才知道,就在同一天,当时还作为脑科医生的路昔年主刀的一个小病人,经历二十四小时的手术最终没有挺过去,在手术台上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她也知道自己太过分,所以多日后路家奶奶偷偷遣王叔和李凡送她上飞机时,她一点反抗都没有。 那时候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自己的逆来顺受能够换来他的原谅,但是一直到飞机起飞他都没有来。她才开始真正变得恐惧,满心都是那句话——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这就是他对她的惩罚,只是时间太过漫长,一去就是六年。
因为粗心,她有几根发丝被吹风机吸住,发型师急忙补救,试图将头发与吹风机分离,用手拽得她生疼。路昔年看到了,示意发型师将吹风机交给他。
以晨秀丽的长发被他握住,他很快就把吸进去的头发绕出来,他娴熟地拿起桌上的剪刀把发丝受损的边缘剪掉,然后再一点点细心地将头发彻底吹干。
镜中的他显得温柔而耐心,一点也不像还生着她气的样子。
他为她吹颈后长发时,用手指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脑勺,她乖乖地垂下头,有几缕长发就随着她的动作垂至眼前,她感受着脖颈后面的暖风,目光聚集在地上团起的碎发上,半天才艰难地开口说:“……对不起……”
这是穿越了漫长时光的一声道歉。吹风机的嗡鸣声显然并不妨碍路昔年的听觉,他无声地叹息,片刻后才开口问她:“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回家?”
长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另外半张被镜前灯勾勒出美好的线条,显得格外清秀诱人。她好像怀了小心思,所以不那么敢回头,试图从镜子里面观察他。
路昔年也从镜子里看着她,目光如无波之水。
最后还是她忍不住了,别过一张脸答非所问:“住酒店也没什么不好。”
路昔年微微笑了一下,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想要揉她头顶的发,手已经伸出来了,又听她说:“何况我早已经没有家了,不是吗?”
他的手忽然停住,目光透过镜面在她的脸上盘桓,片刻后将手收回去。
心好像是被千百根针扎着,以晨强忍情绪解开脖颈间的束腹,利落地站起身,看着他的眼睛故作轻松地问:“你呢,这些年过得好吗?要不是因为伯父的丧事,你和可可,你们也该结婚了吧?结婚的话……会不会邀请我呢?”
她说这话分明是想看他措手不及,却像是亲手拿刀从自己的胸口捅进去再搅上一番,疼痛难忍。
路昔年对她实在是太熟悉了,也因为熟悉,她的一举一动字字句句他都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她还是那个样子,越是言不由衷,越是要盯着别人的眼睛。此时他不说话,只转身拿起她的衣服,将她的外套展开示意她穿好,一切动作如行云流水。
说完那句话她就有些后悔,她停了一下看他并不戳穿她,又觉得他的默认更叫人难过,但咬咬唇还是乖乖地走过去将衣服穿好,最后把长发从外套内撩出来。
她不知道这个寻常的动作看在别人的眼里有多么动人,那头极浓的长发黑而秀丽,柔顺地垂过腰际。
路昔年看着,就像是有人用羽毛在他的心头轻轻地挠了一下,痒而暖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她说:“去吃饭吧。”
以晨没反驳。
汐岛的夜色格外美,路昔年也不说去哪里,只开着车顺着沿海公路行进。刚从雾霾弥漫的帝都回来的以晨,贪恋这里的空气,她打开车窗扒着窗框子往外瞧,没多久有相邻车道的车子快速地擦着他们的车身蹭过来。
路昔年被她吓得一身冷汗,立刻打转方向盘,车胎与沥青公路摩擦出尖厉的声响。危险过去,路昔年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她的肩头拉过来教训:“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头和手不许往外伸!”
那种又急又气的语气还跟小时候教训她一模一样。以晨也回头看他,眼神就像是一只被猎人惊动了的,正在山涧饮水的小鹿。
路昔年的心一瞬间又软了下来。
然而关心她的路昔年回来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又立刻回到了那种平静淡然的样子,如同一座密不透风的墙,矗立在原处,找不到破绽,看不出端倪。
以晨真怀念小时候的他和她,永远没有隔阂。如果有什么做错了,他她只需要柔声细语,叫他一声“小哥哥”,他就什么都可以原谅她。
可是现在……以晨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挨训之后很长的时间内,她都一直默然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流光,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一句:“路昔年,六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你想过要去送我吗。”
六年了,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王叔和李凡送走她的那天,她明明好像看到他在那里出现,可一眨眼就又不见了。她说着转头看他,却再也无法从他的眼底解读到多余的情绪。想再问一遍,车子已停下来,路昔年示意她坐着别动,自己先下去再去为她开车门。
多年的习惯一经形成,便成了记忆的一部分,想甩也甩不掉,以晨下车时看着他为她扶在车门上方的手想,如果他不这么绅士贴心,她也许不会陷得这么深。
他不说这是哪里,她也不问,只跟着他在这片住宅区的巷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游走,最后停在一栋极其普通的宅院前面。这个独栋住宅乍一看也没什么特别,仔细瞧就会发现外面窄小的庭院里布置了一处精巧的日式枯山水。而整栋住宅的外表都是用木材装饰的,样子朴素又现代。
这仿佛全是依着她的品味而建的,心底的讶异泛在眼角眉梢,她的脚步都跟着变得虚飘飘的。
他走在前面,刷了指纹带她进门。此时两人前所未有的默契,先后换鞋,路昔年直接脱掉西装放在沙发上挽起袖子进了厨房开始做饭,而以晨就坐在客厅等。
这房子其实不算大,厨房被磨砂玻璃推拉门隔开,紧邻着餐厅和客厅。以晨打开电视翻到Discovery频道,可人虽然对着大屏幕,目光却追随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心很乱,回忆起过往的种种,鼻尖全是酸意:“路昔年……”
她轻轻叫他的名字,却欲言又止。
他仿佛并未感受到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只觉得她是饿了,于是低声应了句:“来了。”
转眼就把煮好的清粥、小菜都端到她眼前,将碗碟全部放好后又皱了皱眉关掉了电视机。
以晨爱在吃饭的时候看电视,所以条件发射地“哎”了一声。
他马上就说:“吃完了再看,否则消化不良。”
完全还是医生一般的职业风范,虽然他早已经不再做这一行了。
年轻的路昔年曾经师从全亚洲最好的脑科专家,年纪轻轻就救了很多很多人……以晨看着那双为他忙碌的手,纤长而骨节分明。其实她一直想问他为什么会放弃做医生,那明明才是他真正的理想。
路昔年坐下后熟练地拿起糖罐往她的白粥里拌上一点白糖,用勺子一点点地搅拌均匀,推到她眼前:“吃吧。”
以晨看了那只碗半晌,才抬手去拿勺子。
冰凉的白瓷上,似乎还有他拿着勺子搅拌后手指的余温。
“怎么了?不想吃?”他看着她半晌不动,问。
“不是。”以晨摇头,将粥喂进口中。
其实以路昔年的生长环境以及身份地位,根本不可能是现在这样细心、会照顾人的样子,一切都是因为以晨。她还记得小时候她一吃糖就停不下来,最后免不了牙疼,没到换牙时,牙齿就开始一颗接着一颗地掉。
大人们有时爱逗她,说她没牙齿以后都嫁不出去,她虽然没什么“嫁”的概念,还是把别人的话当了真,一个人跑到学校门口等他放学,在人群里发现那个身影后就哭着抱着他跟他诉苦。
小女孩的心事那样的无知、无聊,又不可理喻,他却比她还要着急,手忙脚乱地抱着她安慰:“不哭了,不哭了,以晨不哭了,牙齿还会长出来的,没有人要,我娶你呀……”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这样温暖的陪伴,即便是无情的岁月也没办法改变它,可现在仿佛风一吹,就会像流云一样散去。
这世界常常这样,说话的人漫不经心,听的人却信以为真。怪只怪她当初年纪小,记忆却那么深。
一直到她站起来收拾碗筷,他才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这时候的以晨,早已经整理好情绪,除了眼睛微微的红,并看不出曾经哭过。路昔年走近她,很自然地从她的手中接过碗筷放进洗碗池。
“还是我来洗吧。”她在原地怔怔地看他打开了水龙头,才恍然明白他又要自己动手。
她跑过去,路昔年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擦碗布,示意她站在他旁边。他的动作十分娴熟、流畅,把洗好的碗塞给她,她便擦干净再放进橱子里。
其实这里每天有钟点工打扫,路昔年根本不必亲自做。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只是为了能够让她在他的身边不那么尴尬地停留得久一点。干活的同时他会不时偏头看她垂着脑袋认真的样子,像兔子一样红的眼睛出卖了她所有的坚强。
厨房很快被收拾干净,路昔年带着她走出来时,有人已经提着她的行李出现在客厅。
“既然回来了,就住在自己家里吧。”路昔年对她说。
以晨还在发怔,就听到路昔年对她解释道:“这房子写的是你的名字,地理位置好,不管去哪里都方便,床已经给你铺好了。”
也许是因为中央空调的关系,刚才乍现的温暖都不存在,体内只剩下一阵烦闷、急躁的情绪怎么样都挥之不去。这些年在外,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回来的机会。给他惊喜或者惊吓都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今天累了,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他最后的告别,依然保持着异常的清醒和克制。
心里藏了千百句话,在他面前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以晨静默地一直送他到了门口,直到看着他走下台阶才开口叫住他。
“路昔年,你也不想我去参加路伯父的追悼会,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