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艨艟起航当天。
晚六点。
已经关门的归元寺内突然多了一个人，他静静地站在寺庙内的大殿前，望着殿中的金身佛祖法相，没有说一句话。
秋风习习，稍稍吹动他的衣摆，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他就站在那里，仿佛与环境融为一体，就像自有归元寺以来他就在这里这么自然。
“……”他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张口了：“如来，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我不知道归元寺是不是供奉你的寺庙，但这确实是江城最大的佛寺了。”龙影站在佛像前，直视着佛像的眼睛：“我相信同时作为江城的守护神和佛祖，我在这讲话你能听见。”
大殿内静悄悄的，除了龙影自己的回音外，再没有任何声音。
龙影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不对，让你们找了我这么久，现在才现身。”
“但有些想法，确实想和你聊一聊。”龙影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当初一言不合就直接金龙赐福跑路了，现在再回来找人家确实显得有点掉价。
好在如来并没有为难他。
如来那张熟悉的，几乎永远都带着令人如沐春梦的笑容脸庞伴着佛光出现，站在了龙影的身前：“如果你是回心转意，想要参加远征的话，已经晚了。”
“所有的远征军今天早上八点就已经出发了，现在他们还在不在地球都还是个未知数。”如来看着眼前的少年，也有些心情复杂。
他很强，强到整个江城的神祗联手，竟然花了近十天都找不到他；他又很倔，倔到一言不合就玩消失，从头到尾就是不肯为远征计划出力。
龙影点点头：“我知道，我特意等他们出发了才现身的。”
这样我可以不用面对越越，不用面对陆总，不用面对方不生他们。龙影在心中默默道。说不出是什么心态，但他现在确实有些害怕见到朋友们，害怕知道朋友们看见他会是什么反应。
“坐吧。”如来没有直接问龙影的来意，而是一挥手，在庙中布置了一张檀木的八仙桌，两把檀木椅子，桌上摆了两杯清茶，氤氲着热气：“慢慢说。”
龙影依言坐下，捧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
茶水很烫，换做以前的他肯定会立马扔下茶杯，转身狂灌凉水，但此时龙影依旧把茶杯捧在手中，感受着手心传来的灼热与痛感。
似乎，手心的痛可以稍稍减轻他心中的挣扎，纠结，与痛苦。
“多少级了？”如来没有直接切入正题，而是像拉家常一样，与龙影闲聊：“几天不见感觉你修为又精进了。”
“说笑了，”龙影回答道：“还是36级，这几天全都用来在江城闲逛了，基本没修炼。”
虽说如此，但凭借他自行开发的随时随地修炼的能力，即使龙影不刻意修炼，他的身体也会自发地吸收天地间的灵气用于提升实力。
“哦？”如来挑了挑眉毛：“你一直在江城？”
“这几天王光越方不生几乎把江城翻个底朝天了，怎么都没见到你。”如来没有说的是，他自己在这期间也多次用神念扫描江城，结果一样没发现龙影，这小子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方不生就不谈了，别说神阶，连30级都还没有吧？他那点精神力能干啥啊。”龙影忍不住笑了：“至于越越，怎么说我也是有“逍遥游”在身，一旦发现不对劲马上就能跑路，就凭他还找不到我的。”
“真要说想找到我，整个江城里也就你还有点可能了。”龙影又抿了一口茶，对如来道。
“……”如来有些尴尬地拿起茶杯，同样抿了一口。
——其实我也没能成功找到你……
“那你这几天都跑哪去了啊？”如来不着声色地换了话题。
龙影原本还有些稍稍勾起的嘴角迅速塌了下去，脑袋微微下垂，看着手中的茶水，不再看向如来，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灰暗了几分。
如来心中咯噔一下，看样子，一不小心就问到关键了。
龙影之所以会来找自己，只怕和他这几天去的地方有关。
“也没去哪吧，”龙影沉闷了半天才开口，在察觉到自己的嗓音有些干涩后又抿了一口茶：“光谷的世界城步行街，麟弘旁边的烧烤店，东湖旁边的绿道，街道口的户部巷和青石桥，唯一一次跑远了一点也就是去金陵看了看雨花台。”
“……”如来没有说话，他只是喝着茶，目光温和地看着龙影。
他大概猜到了龙影为什么会来了。
“我以前去这些地方都觉得好有意思，时间根本不够用，总感觉都还没做什么时间就一下子过去了。”龙影的嗓音有些微妙的变化，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所以我不愿意去参与远征，所以我只想过原本平凡的生活，这样我就可以在下班后，或者休假时，甚至是再久远一点，在退休后，我就可以有好多时间去这些地方玩了！”
“但是……”龙影感觉自己发出的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这种哭腔明明只有陆离歌这种小丫头才会发出来：“但是这几天我去了好多次这些地方，在每个地方都坐了好久，却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时间过得好慢好慢，我要等好久太阳才会有一点点偏移，要等到天黑我会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
曾经，他在世界城步行街拖着半夜发疯的王光越回家，王光越抱着路边的电线杆子又唱又跳，他发誓说下次王光越再发疯就让他睡大街。
现在王光越不在他身边。
曾经，他在麟弘旁的烧烤店刷着论坛，边吃烤肉边分析下一场公会战该怎么打，下一个BOSS该怎么刷，下一次又将怎样带着麟弘工作室走向胜利。
现在烧烤店关门了，因为入侵江城的凡级荒兽们还没有被彻底清剿，江城依旧处于封城状态。
曾经，他在东湖绿道上与王光越一同夜跑，周围不断有骑车的情侣或是钓鱼的老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充满了世俗的热闹气息。龙影还记得，就是每天的夜跑锻炼了他的体质，让他在“自由世界”的马拉松任务中能够脱颖而出。
现在东湖绿道毁了，王光越与鬼齿鳐的一战让东湖周边千疮百孔，龙影只能勉强分辨出它残留的痕迹。
曾经，他带刚刚从帝都来到江城的方不生去户部巷吃江城的小吃，给方不生接风洗尘，方不生左手豆皮右手热干面，嘴里还塞着汤包，直呼好吃。
现在方不生不在他身边。
曾经，他和陆离歌一起参观金陵城，在雨花台边的长椅上，陆离歌轻轻将头靠在了他胸前，他缓缓伸出手，搂住面前的女孩，对她许下诺言。
现在陆离歌也不在他身边。
龙影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步行街上，一个人坐在东湖绿道的废墟上，一个人躺在雨花台边的长椅上，看着日头慢慢西沉。
原来，曾经那么喜欢的地方也会变得无趣。
原来，没有了你们，再好玩的地方也无聊了，再好吃的美味也难吃了，再美丽的风景也失色了。
原来，让我如此贪生怕死，让我如此抗拒远征，让我如此留念过去的生活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生活中的你们。
龙影痛恨自己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现在我明白了，”一条条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金龙虚影不断擦过龙影的眼角，每一条都衔着一颗小水珠，消失不见：“真正让我开心的是那些陪我去这些地方的人啊……”
如来轻轻挥了挥手，让已经有些凉掉的茶重新温烫：“所以呢？你决定要去参加远征了吗？”
“没有，”龙影抬起头，表情很难看。他尽量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但却根本做不到，只能通过金龙赐福不断将眼泪传送消失，徒劳地伪装着坚强：“这是让我感到最难受的，即使是这样，我都不能下定决心去参与远征。”
“我还是觉得自己很没用，就算已经想明白了他们的重要性，我还是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参与远征。”龙影捏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我总是想要告诉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就一切还有希望，我以后还会遇见其他人，发现其他有意思的地方，但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但你以后遇见的人，毕竟不是他们，不是吗？”如来淡淡道。
细小的金龙虚影终于不足以将龙影的泪水及时挪开，泪水滴落在茶杯中，荡漾起一圈圈的波纹：“嗯……”
是啊，龙影自己从心里也知道，即使以后遇见了其他有意思的人，那也不再是王光越，不再是陆离歌，不再是方不生了。
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被替代的。
“有些事，其实比死更可怕。”如来抿了口茶，嘴里有些发苦：“你听说过三千诸佛，无边菩萨吗？”
“你有没有想过，佛教既然有着三千诸佛，无边菩萨，为什么当初守护江城时还需要紫薇大帝座下的二十八宿他们来支援呢？”
龙影摇了摇头，他现在才意识到，之前自己见到的毕月乌根本不是佛教中人。
“因为，到现在已经没有三千诸佛，也没有无边菩萨了。”
“七千年前那一战，师兄燃灯佛和师弟弥勒佛，带领几乎佛门全员参与了创世大战。”如来缓缓道：“那是很惨烈的一战，燃灯师兄心脏被挖出了仍坚持作战，直到油枯灯尽，弥勒师弟抱着一只皇级荒兽自爆，带着对方同归于尽，连遗体都收不回来。”
“那一场战斗，参战者几乎全灭，只有寥寥数人回来。”如来一直温和的面容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而我，作为留守江城的后备军，不仅没有参战，甚至没有见到师兄师弟们最后一面。”
“那是从小就一起研习佛法的友谊啊，那无边佛法，那一个个拗口的梵语发音，那一串串难以理解的句子，都是我们一同研究琢磨的，结果他们说没就没了。”
“七千年了，七千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思念他们，我甚至在想我当初就应该跟他们一同上战场，就算和他们一起战死沙场，我也认了。”
在如来的心底深处，他一直后悔自己没有机会跟师兄弟们一起死在七千年前那场战斗里。那样的死亡很好，一点都不孤独。
龙影有些愣神，他没有想到，如来曾经有着这样的经历。
“这种感觉真的比死亡还让人痛苦，只有体会过的人才能理解。”如来道：“神祗有着几乎无穷的生命，七千年了，七千年来我见过无数人，却从来都见不到他们。”
“你可能觉得我在变相劝你参与远征，”如来顿了顿，继续道：“但我真的不希望你在将来也体会到我体会到的痛苦。”
“真正重要的东西，即使是失去生命，也会想要用双手捍卫到底。”如来突然转折道：“掏出你的龙神剑。”
伴随着一声霸道嘹亮的龙吟，金白二色的龙鳞轻剑出现在了龙影手中，散发着光华。
“真是一把好剑。”如来道：“据说这把剑在真武手中曾经斩落过十数只皇级荒兽，险些击杀荒族九帝的“九尾”和“有刺”，杀死的王级荒兽不计其数。”
“然而，”如来话锋一转：“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炮口之下。口径即正义，射程即真理。”有剑不用和无剑在手没有什么区别，再强大的神器，如果不用于杀敌，也是废铁一件。”
“龙影，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如来端起茶杯，连着喝了两口：“最终的决定，还是要你自己做出。”
“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如果说，龙影来时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彷徨，现在，他的眼里已经只有坚定：“我已经想明白了。”
他收了龙神剑，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谢谢。”
“能否帮个忙？”龙影想了想，道：“我需要他们到达月球时的大致坐标，以及可以购买氧气罐的商店，如果能够提供灵石仙丹什么的能帮助我恢复灵力的东西就太感谢了。”
“你准备靠金龙赐福去月球？”如来笑道。通过龙影要的东西，他已经知道了龙影的选择。
“没必要，给你指条明路吧。”如来道：“由于时差的关系，美国德克萨斯州，达拉斯—沃思堡国际机场，西方远征军的诺亚方舟今晚八点才出发。”
“现在几点？！”龙影下意识地掏出手机，一看时间，七点二十。
“赶得上！”龙影迅速做出判断，有金龙赐福就是能为所欲为：“地址再报一遍！”
“美国德克萨斯州，达拉斯—沃思堡国际机场。”
“谢了！”龙影甚至只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就消失在了归元寺中。
当晚八点，龙影踏上了西方远征军的“诺亚方舟”，向着月球起航。
——————————
“喂喂，西方远征军是什么东西？”龙影离开后，一只蓝色的蝴蝶停在了龙影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化作一个面色白皙，眉目疏朗的年轻人：“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如来白了后者一眼：“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庄周笑了：“自己的传承人嘛，总是要关心一下的。”
“你早就到了吧，”如来没好气道：“非要等到现在才现身？”
“说起来，四天前就到了吧，就看着那小子像个傻子一样坐在椅子上看日出日落。”庄周回忆着。
“你都找到他了不跟我说一声？”
“他想干嘛就让他干嘛去，这才是“逍遥”。”庄周淡淡道：“告诉你们又能干嘛？”
“害，”如来靠在椅子的靠背上，谁对上庄周都会变得没脾气：“回到上一个问题吧，西方远征军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告诉你问题不大。”
“你知道前段时间有荒兽入侵华夏的事吧？”如来问道。
庄周摇了摇头：“不太了解，那段时间刚刚传承完本源力量，去雪疆的无人区玩了几天，没怎么关注这事。”
“被荒兽入侵的城市分别是江城，金陵，帝都，魔都。”
“龙影，陆离歌，赢曌，张阡黎，杨呈白。”庄周一瞬间就明白了如来的意思。
“对，”如来点点头：“这次荒兽入侵完全就是对我们神祗传承的一次精确打击，虽然没有对我们的传承人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还是引起了玉帝的高度警觉。”
“他怀疑，我们之间有荒族卧底的存在。”如来道：“因此，他和上帝约定，两支远征军独立出发，相互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到了月球才会汇合。”
“通过这样可以尽可能减少情报泄露的可能性，而且，就算情报泄露，对方也会以为只有一支远征军，这个时候两支远征军合力就可以把那些荒兽打个措手不及。”如来道：“只有少数几个玉帝和上帝的亲信才知道有两支远征军的事，我们这边的话，玉帝应该就告诉了我，真武，老君和杨戬。”
“明白了。”庄周点点头，化作蝴蝶消失：“我会保守秘密的。”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