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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无人迹的山谷小径中,突兀地闯入一人一马,打破了许久的寂静。马背上的人不像是在骑乘,倒像是挂在上面一般。
茂密不知何处的草丛里传出一声哨鸣,背着一人的马儿立刻停下了蹄子,高高扬起。这一举动,直接将背上的那人重重摔落在地。
一道黑色的人影从草丛中如箭般窜出,快速察看了地上那人的情况,而后将其背起,再次隐没不见踪迹。
黑衣人没有看见的是,山谷一侧的顶锋,秦真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
秦木镇所处之地高山野岭之中,距离官道尚有十余里远,自踏入小镇的那一刻起,他便感到残破与阴暗的角落里总有什么在注视着他,这种感觉十分微弱,令秦真有些古怪,直到看见布衣老者,他的疑虑又多了几分。
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翁,如何独自在这荒芜死镇存活下去?
抱着一探究竟的好奇,秦真绕了一个大圈,攀上这山谷之巅,静静等待,直到看见了方才的场面。
秦真嘴里叼着一根春草,他躺在一块巨石上,权衡自己是否有必要再回到秦木镇。
正思量间,一声长唳划破了湛蓝色天穹,一只雪白如云的禽鸟从头顶飞快掠过,直往秦木镇方向而去。
“北原雪雕?”
秦真目力过人,一眼认出了这类唯独生长于中原之北的异禽。
“前有奔马负人归,后有雪雕在后追,明明已经是一座死镇了,还如此不安宁。”
秦真扯了扯嘴角,他抬眼望了望西边垂下大半个脑袋的夕阳,随着夜色消失在了山巅。
当清冷的银色月辉洒落,凋敝残败的秦木镇在夜幕下平添一股阴寒气息,十方树下碧火幽幽,于虚无中燃起又熄灭。
秦木镇的守墓人,也就是秦真白日所见的老头在月光下四处走动,这个死寂的小镇明明看起来只有他一个活人,却不时有窃窃私语响起,忽远忽近。
但老人仿若没有听见一般,依旧自顾自漫无目的地行走。
蓦然间,几个早已无人的房舍中冒出了点点绿光,一如陵墓中的鬼火。
“喂,张三老头,我说你这每天晚上到处瞎晃悠,到底是图个啥,好好歇着不行么?”
被唤作张三的老人抬头看了看房檐上操着北魏口音的短须汉子,面无表情道:“和你说过了,我的乡亲们每晚都要回家,我得给他们指路。”
“呦,听着怪瘆人的,这话你都说了多少遍了,可这儿没人信啊。诶,我看白天来镇上的那个少年有点古怪,你说他会不会是南阳派来的奸细?”
“得了老许,好好放你的哨去。”一处闪耀着烛光的屋子里头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
老许不屑地碎了碎嘴,随即悄无声息地隐没而去,潜入夜色中。张三再次拄起了拐杖,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转角消失在了街巷路口。
短暂寂静过后,屋内再次响起了谈论声。
“统领,这次连萧成都负伤,会不会是踪迹暴露了?”
“绝无可能,萧成行事,向来严密谨慎,他断不会留下追兵。”
“还是小心些,近年来南阳杀害了我们不少同谋,将我们筹建了数十载的谍网被破坏了三成,也不晓得是哪个狗叛徒出卖的!”
“若有杀手前来,红枫岭那边早就飞鸽传书了,想来此地尚未被发现。”
“不对劲,有什么东西在外头!”
话音刚落,轻声的议论骤然停滞,几处破旧房舍中的幽幽绿火也近乎在同一时间熄灭,一切再次藏进漆黑的夜色里。
月夜树梢头,乌鸦惊起,一道银白色影子落到了树尖上,修长瘦削如同月下精魅。
“泱泱大楚国,怎么尽是些鼠辈,只会躲在肮脏的角落么。”
树梢的神秘人低头玩弄着套在双手上的指刀,对于周身不断多出的影子莫不在意,嘴角浅浅勾起,当他再次抬头,已有九道人影呈合剿之势,将其围困当中。
“老许呢,他不是放哨去了么,怎么不见回来?”有夜色中看不清脸的人沉声问道。
“你说的是那个可怜虫吧,倒是有点功夫,可惜此刻已经在我家白灵的腹中了。”这位秦木镇的不速之客语音古怪,透着一股不阴不阳的意味。
众人只听见一席银白羽衣的神秘人吹了吹哨,夜空中便窜出一个矫健的白色影子,从低空俯冲而过,抛下一堆带血的衣物,随即又飞升而起,在高空盘旋不止。
“这,老许被你给杀了!”
神秘人轻蔑一笑,道:“急什么,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黑暗中的九个人皆是陷入了沉默,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老许的本事如何,他们心知肚明,才半盏茶的闲聊功夫,就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可见来者实力足以碾压他们任何一个。
“听闻南阳国有个神秘的杀手组织名曰诡灵,当中杀手不足百人,个个武功高强,身怀独门绝技,手段狠毒凶残,你是当中的一个?”
白羽衣人嘴角扬起一个诡秘的弧度,看着领头说话的那人笑道:“不愧是大楚国谍网七大领头人之一的郭风淳,我诡灵门连南阳神机府高层尚且不知名号,却被你一楚国人知晓一二,不过你们还是输了,除了要将你们楚国设立在此处的谍报据点在今夜连根拔起,南阳还会在数月之内除去你们在襄州和楚国接壤地域的所有隐藏秘地,大楚国,这回输得一败涂地。”
“你知道我?”
领头那人十分诧异。
“若非知晓你在此地,门主怎会派我亲自前来,听说你可是有七重楼的本事。”白羽衣人此话一落,便在皎洁月光下抬起了一只手,随着拳头松开,那修长五指齐刷刷挂着冷冽的一尺指刀。
郭淳风从背后剑柄中缓缓抽出了长剑,其余八人默不作声,皆在无声默契之下同时拔出了武器。
巨大的北原雪雕盘旋在高空长啸,俯瞰着地面众人,秦木镇若有一个人逃离,都将成为它的猎物。
郭淳风冷哼了一声,自房檐上一脚踏出,剑气凛然如长龙乱舞,人与剑未至,三尺之外,却先将白羽衣人所立树梢一斩即断。
雪雕的主人轻轻跃起,一脚踏在剑身之上,随即再度一跃,足尖落在郭淳风的肩头,稍一发力,便将后者从半空踢下,自身却如谪仙翩翩,衣袍飘舞,直向余下八人杀去。
数十丈外的一处残破阁楼后,秦真收回了目光,这白衣杀手轻功和眼力都十分了得,习武之人运功需运气,方才那白衣人分明是抓住了郭淳风运功一气过后的间隙才轻描淡写地占了便宜。
“这下糟了,我肯定是打不过这怪人的,就是不知他豢养的畜生有多凶悍。”秦真望着天空盘旋不止的雪雕,头疼地敲了敲脑袋。
“年轻人。”
“嗯?”秦真转过身,回头看了看老人,“怎么了,大爷?”
秦木镇的守墓人眯着浑浊老眼,似乎仔细地对着秦真看了几眼,问道:“你是不是我们秦木镇的人?”
秦真闻言,心中一怔,他没有回答,只是奇怪地问道:“您怎么会这么想?”
老人和蔼地笑了笑,说道:“我能察觉出来,看你今日初来之时,在一户人家前站了许久。”
“那都是儿时的怀念,可惜阿爹和阿姐都已经不在了。”
“果真如此,果然如此......”老人很激动,他拉起秦真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你是秦老三的儿子,当年我被征去从军打仗,你才两岁多,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此刻对于老人身份的所有怀疑都荡然无存,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老爷子,晚生这就带您离开这里。”
秦真搀扶住老人的肩膀,却被轻轻推开了。
“我秦木镇千百年来都是楚国之地,祖上世代为楚国征战沙场,保边疆安宁,只可恨,在十多年前的战争中被划定为南阳境内,但身为秦家儿郎,你要记住,我们秦木镇的人虽死,仍是楚国之魂,既生,就是楚国之民。”
老人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此刻正在打斗的众人,最初的九人,已经被杀了两个,余下的七人对付这样一个身法诡异的杀手,愈发力不从心。
“他们都是楚国人,或许今天都会死在这里。我也快要入土了,去不了哪儿了,你是秦木镇最后的苗子,要走,你走吧,要好好活下去。”
秦真紧蹙双眉,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郭淳风领着手下苦战白衣杀手,即使身为武道七重楼的高手,联手其余几位六重楼的同僚对来犯之敌呈合围之势,仍是无法占据上风。
这样下去,他们全都要死在这里。
“萧石头,徐瞎子,你们二人立刻回到信州,将此事告知曾大人。”郭淳风大喊道。
“这,郭大人您是统领,要死,也是我等死在此处,若是曾大人看见我等没有护住您周全,不得把咱俩乱刀砍死?”郭纯风口中的萧石头和徐瞎子此刻慌张了起来。
白衣杀手冷笑,他无声无息地掠至近前,趁着徐瞎子分神的功夫,一挥手打落他手中弯刀,另一只手将整个人提了起来。
白衣客冰冷的笑面与徐瞎子惊恐的神情中,后者的脖颈被五把指刀深深嵌入,气绝而亡。
“跑?今夜过后,这里将不会有活人,你们的归宿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白灵鸟的腹中餐。”
徐瞎子的尸体从白衣杀手松开的五指之中滑落,重重地坠落长满苔藓的青石板上。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他们身为大楚国谍报死士,并非贪生怕死。以命搏命,没有人会退缩,但眼前的情形,人为刀俎,他们皆为鱼肉,继续搏命下去,只会让此处发生的事情永远埋葬在废墟中。
“都赶紧逃吧,听天由命了!”郭淳风吐出一口浊气,带头奔向秦木镇的出口。
余下的五人见状愣了片刻,随即无一例外地开始亡命奔逃。
白衣人淡淡地注视这一切,待几人冲出秦木镇那颗十方树下时,方才吹了一个足以响彻寒夜山谷的口哨。
高悬的雪雕飞快地俯冲直下,白羽衣人的影子一闪而逝,出现在了雪雕的背上。他拍了拍大鸟,宠溺地说道:“灵儿,走,狩猎开始了。”
秦木镇又回归了死气沉沉的寂静,仿佛这里本就是阴间世界。
此刻,守墓老人拄着木杖,两只眼睛望向了小镇的深处,倏忽之间,一抹幽幽绿光再次亮了起来,漂浮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