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做刺客时,她也不过才一十有三的年纪。
随着太监用又尖又细的嗓门儿高声大喊“护驾”,十来个持刀披甲的侍卫立刻将皇帝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小姑娘一身墨色粗布夜行短衣,蓬头垢面地跪在地上,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反拧着她两条骨瘦如柴的手臂,将她死死摁住。黑色面罩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但小姑娘仍不屈地抬起头,用一双大眼睛瞪着面前居高临下的人,眸光中透出刺骨的寒凉。
“瞪?我叫你瞪!”一个尖嘴猴腮的太监用从她手中夺过来的匕首在她眼前比划着吓唬道,“哪里来的小野种,居然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刺杀皇上!你若是胆敢再瞪,我即刻便剜了你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眸子并没有流露出半点惧色,依旧闪着桀骜的光,眼神虽然清澈透亮,却缺乏孩童的天真与纯净,反而裹挟着与这个年龄极其不符的浓重恨意,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竟盯得太监浑身难受,背后直冒冷汗,不禁打了个哆嗦。
身后身着龙袍的少年背着手,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年纪虽小却已具备一国之君的气势与风范,太监回头,正对上少年皇帝的目光,为了讨好皇上,只得一咬牙,装着胆子走上前来,做出一副凶神恶煞般的表情,伸手一把扯下小姑娘的面罩。
黑色面罩下藏着的,是一张眉清目秀却略显苍白的脸,薄唇微抿,鼻尖上挂着细细密密的小水珠儿,不经意间暴露她掩藏在冷漠外表下的忐忑。
太监弯下身子,瞧怪物一般上下打量着她,却从她眼中捕捉一丝肉眼可见的嘲弄,甚至连眼尾那颗并不显眼的痣都染上了几分轻蔑。
他刚才揭开她面罩的时候,手抖得如同筛糠。
背后传来少年皇帝的轻笑,太监顿时恼羞成怒,一伸手掐住小姑娘的下颚,声音带着些许阴险∶“小狼崽子,胆儿挺肥啊!”
“要杀要剐随便来,别磨磨蹭蹭!”小姑娘突然挣扎起来,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顶着两个壮汉的重压摇摇晃晃拼命想要站起来∶“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三十年后,我照样是一条好汉!”
“老实点!”一个壮汉抬腿踢在她的腿弯,小姑娘吃痛,那副瘦瘦小小的身躯再次跪倒在地上,只是那颗倔强的脑袋依旧高高仰起,带着她骨子里天生的不服不驯,宛如一朵带刺的花儿。
“章钦德,这是何人?”少年皇帝垂下眸子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小姑娘,扯了扯身旁大宦官的衣袖问道。
年过半百的大宦官章钦德低头仔细瞧了她一回,也许是天生一张慈眉善目的脸,见她年纪尚小,他眼中竟流露出些许怜悯来,与刚才恶狠狠的小太监浑然不同。
“陛下,老臣不知。”
但他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刺杀国君,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可是眼前的小姑娘,也不过十来岁的模样,与皇上一般大小,他不禁摇了摇头,惋惜地闭上眼睛。
少年皇帝没有半点惊惧,若无其事地走上前来,微微弯腰∶“你是何人?”
小姑娘瞪着他,沉默半晌后,开口蹦出两个生硬的字儿来∶“刺客。”
“胆大包天!”不等皇帝开口,气急败坏的太监就冲上来,指着她的鼻子斥骂道∶“就你这样的黄毛小儿,竟敢刺杀一国之君!”
“嗯?”少年皇帝回过头,对着太监皱了皱眉,太监立马噤了声儿,垂着手退到一旁去。
他继续瞧着小姑娘∶“你要杀谁?”
小姑娘依旧冷冰冰地,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杀你!”
“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当朝皇上。”
少年皇帝听着她对答如流,有些诧异,“你难道不知刺杀国君是死罪?”
“我如何不知?”小姑娘的眼神同她的语气一样冰冷,“死何足惧?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株连的九族,你们要杀就杀我一人,痛痛快快地了结了倒好!”
“我看你年纪尚小,为何一心求死?”少年皇帝听到她此番回答并不同于常人,心下兴趣更浓,遂蹲下身来,看着她漆黑的眸子∶“你难道不想活命么?”
小姑娘嗤笑一声,嘴角的弧度分明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嘲讽∶“我若说想活,你就会放过我么?”
“帝师来了!帝师来了!”
一干人正闹着,人群忽然退至两边,闪出一条道来,打小太监和侍卫纷纷拱手行礼,一白衣男子从人群中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同样一身白衣,衬得两人宛若神仙下凡,不食人间烟火。
“老师?”少年皇帝抬眼瞧见男子,脸上顿时绽开孩童纯真的笑容,站起身来∶“老师如何到这里来了?可是他们在此吵闹,惊动了老师?”
“陛下!”未等男子开口,他身后的少年就抱拳单膝跪在少年皇帝面前∶“江寒来迟,未能保护陛下,让陛下受惊,请陛下责罚!”
“快快请起!”少年皇帝豁达一笑,双手扶起少年,“朕身为一国之君,一个刺客,如何能近得了朕的身?你不必为此自责。”
身后的男子这才从容不迫抱拳开口∶“听闻有人行刺,臣赶来护驾,陛下可有受伤?”
“老师不必替朕担心,朕身边有禁军,还有章钦德等人时时伴驾,惊扰了老师,倒成了朕的不对。”这少年君主的气质也与其他帝王不大一致,少了些许霸道凌厉,却添了几分温润知礼。
白衣少年急切地左顾右盼∶“刺客在何处?”
皇帝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小姑娘∶“这就是。”
“啊?”白衣少年诧异不已,“她是刺客?”
眼前的少女年岁尚小,冰冷神色掩不住脸上未褪的稚气,消瘦单薄的身躯撑不起宽大并不合身的夜行衣,显得空空荡荡。
小姑娘抬眼淡淡扫过他,并未停留一瞬,便别过脸去,桀骜的锋芒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倔强的小兽。
男子垂眸,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这便是刺客?”
“正是。”少年皇帝点头道,“老师莫要轻视此人,光天化日之下,又有众多禁军护卫,她竟敢孤身一人行刺国君,可见其并不一般,老师还是小心为好。”
“无妨,”男子淡淡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少年皇帝虽身为一国之君,却也不过虚岁十五的年纪,况且从前未曾历经这等事,此刻不禁面露难色∶“按照国法,刺君理应是诛九族的死罪,但她方才说自己并无九族可诛……老师以为如何?朕请老师赐教。”
男子微微一笑∶“百事必有因果,陛下若是信得过臣,不妨将她交由臣带回玄溟处理。”
“那就依老师所言,将她带至玄溟阁由您处置。”少年皇帝爽朗地挥了挥手,吩咐道,一个禁军走上前来,用粗麻绳将小姑娘的双手胡乱捆在身后,两个按着她的壮汉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
“陛下,今日之事……”太监赶上前来,试探着询问。
“并非要事,”少年皇帝显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转身离开,“一个刺客罢了,何足挂齿,切莫让我母后知晓,一来免得她担惊受怕,二来也省得她拿你等是问。”
不等太监回答,章钦德先行礼道∶“是。”随即撇了小太监一眼,跟上皇帝,小太监一边高呼“陛下”,一边紧赶慢赶地追上去,只余下白衣男子,白衣少年和刺客少女三人。
“起来吧。”男子语气依旧十分淡然。
少女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太监回过头来,恶狠狠的斥骂∶“帝师的话听不懂么?起来!”
少女并不搭理,直到白衣少年伸手搀住她的胳膊,才缓缓起身,久跪后突然站起,不免得一阵头晕目眩,再加上双腿的麻木和膝盖传来的阵痛让她一个踉跄,摇摇晃晃栽在少年身上。
“诶!慢点!”少年扶住她瘦削的肩膀,两人几乎摔倒,少女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他∶“让开,我自己能走!”
“诶!”少年看着她抬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还欲说什么,却听见前方的帝师唤道∶“江寒,跟上!”
“来了师父!”少年应一声,疾走几步,三人并行回到玄溟阁。
“江寒,给她松绑。”玄溟阁内,白衣男子坐在雕花木椅上从容不迫地用上好的白瓷壶斟茶,屋内的布局素净高雅,并无半点奢靡之气息,少女站在他对面,一侧站着满脸疑惑的少年。
“师父,这……”
“松绑。”他稍稍提高了音量,语气依旧平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是。”少年遵命,从腰间拔出匕首走上前来,却见少女右侧脸颊上一条清晰可见的血痕,在白皙的肌肤上更让人心生怜惜,不禁伸出手指∶“你受伤了?他们打你了?”
未等指尖触碰到脸颊,少女突然恶狠狠地转过脸来,他躲闪不及,被她一口咬住手掌。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少年原地跳起,迅速抽出手来,眉眼间净是不可思议的委屈∶“你!你不识好歹!”
这一口凝聚着满腔的怨愤,赫然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留下一排整整齐齐的牙印。
椅子上的白衣男子坦然地呷了一口茶,“松绑。”
“是……”少年撇了撇嘴,极其不情愿地再次靠近她,谨小慎微地绕到她背后,用匕首利索地切断了捆着她双手的麻绳。
麻绳落在地上,少女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腕,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帝师∶“你想怎么杀我?”
“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你?”帝师端着茶杯,风轻云淡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他们叫你帝师。”小姑娘看着他,丝毫没有半点畏惧。
“帝师不过是个称号罢了,”帝师放下茶杯,起身拱手道∶“鄙人白启,玄溟阁阁主。”
白氏一族世代为皇室端木氏的重臣,世袭“国师”封号,白启便是先帝的国师辅佐朝政,不想先帝却在七年前因平定叛乱不幸归西,十二岁的太子又于当日夜间莫名中毒暴毙,于是在众文臣武将的商议之下将时年不满九岁的二皇子端木泽扶上了皇位,但皇帝年幼,尚不能决定国事,为避免太后过多干政,白启退居朝堂之外,担起帝师一职,教导皇帝并继续辅佐朝政,七年来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端木泽也在他的教导下成长为心怀苍生,爱民惜民的少年君主。
少女愣了愣,随即抱拳,但眼中的的戒备并未消除,白启抬手指了指她身边的少年∶“这是我的徒弟。”
虽然还是一脸不情不愿,但少年还是她抱拳,少女瞟他一眼,并不理会,少年愤愤地瞅她几下,双手环在胸前,扭过身去。
“你可知道,陛下身边有多少禁军?”白启继续问。
“不用知道,”少女抬起眼眸,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
“你对此次行刺有多少把握?”
“没有把握,”她神色依旧,只是眼底多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我只知道,此行必死无疑。”
白启仔细端详她半晌,叹了口气,闭上眼道∶“我今日有些困乏,你先到里间歇息罢。”
没等到预料中的惩罚,少女显然有些意外,沉默一阵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