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冲他点了点头，作为回敬。做完这些，我就想着要快步离开。

那时的我还是蛮害怕自己口吃的事实被陌生人发现的——哪怕这并不能改变我口吃的真相。

“如果可以的话，能陪我坐一会吗？唔，就从现在坐到太阳落到那边那棵松树的树梢。”他指了指那棵松树说，“嗯……你们的五分钟，大概是。”

我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了那少年。

“不用为难的，如果你着急离开的话，当然可以拒绝的。”他轻轻的歪了歪头，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我们认识吗？”

心头暗自庆幸：还好，这句话也只是结巴了一下，让我看上去并不那么像是一个口吃的人。只像是一个内向的孩子由于紧张造成的叠字。

“我们应该...算是见过的吧。”他想了想，回答。

什么叫“应该算是”？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不就是没见过吗？真是奇怪，我心中想着。

“要坐坐吗？”他想旁边挪了挪，腾出了长椅三分之二的空间。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坐下——这样离开，总归是不太礼貌。坐在了长椅的另一边，把书包放在了我的身边，隔开了我和他。暗自里，我紧紧地抓着垂下的一截书包带，没敢撒手。

“谢谢你。”他转过了脸来，看向了我，补充道，“其实无论你今天怎样选择，我其实都应该谢谢你的。”

“嗯？”

我回望着他，愈发觉的他的奇怪，心中也涌起了离开的念头。

他不再看我，而是继续看着那片银杏林：“今天砍倒了一棵树，在那里。”

他自顾自地说着，伸手指向了对面的一方树墩，“虽然说在这之后这里也会栽上新的、差不多的银杏树，但是......一棵树就是一棵树，每一棵树和其他的任何一棵树都是迥然不同的。”

“……”

我的心底触动了一下，一片树荫里，我的确看不出每一棵树之间的不同。就像组成人群的每一个人，当混在茫茫的人海里时，却是渐渐的抹平成了千篇一律。

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好像，做一棵树也不错。

我竟渐渐的羡慕起了一棵树了。

混在树林中，没一棵树都可以不用顾及其他树的眼光，向着阳光，向着心之所向，自顾自地向上；可混在人群里，我们却因为身边各种各样或期盼或轻蔑的目光，渐渐活成了周遭目光想要看到的样子。

还真是奇怪啊，这个是世界。人们却是越来越活的不如一棵树。

我胡乱地思索着。那少年看了看我，也不再说话，依旧撑着长椅，静静的望着对面的银杏林。空气里萦绕着不慌不忙的静谧。

“呀，太阳落下去了，过得还真是快呢！”

还是他打破了安静的氛围，他的手指指了指对面的松树。我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那挂在树梢上的余晖。

“今天遇见你，我很开心，可能......不小心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转而又笑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明天你还可以到这里来，陪我坐上一小会儿吗？”

“我...我也不知道。”我背上了书包，离开了他。

晚风里，我好像听到了他轻轻应了一声似的：

“嗯。”

“明天有雨，记得带伞。”

到了家里，餐桌的水壶下面，压着妈妈留给我的纸条，看到纸条上的字，我不该怠慢，赶紧往书包里装下了一把雨伞。

谁也不是一下子就学乖的——之前有过好几次，我没有听从她的劝告，或是不小心忘记了他的嘱托，冒冒失失的出门。结果不是被浇的浑身湿透，就是被冻得直打冷战。总之，都是落下了个凄凄惨惨的下场，几次下来，我也就总结出了经验：在天气这一方面，她总会是对的。

把伞放进书包以后，我便一一揭开了扣在桌面上的锅盖。热饭、吃饭、刷碗。细碎的琐事装点了日常的生活。忙碌完这些，我叼着一袋牛奶，拖着书包走进了卧室。坐在学习桌前，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嗯，新的一天。

我一直都以为：又不是新的一天都要从非要从日出开始算起，反正对我来说，每一个新一天都是从晚上开始的。

台灯发出的光芒，刺破了室内的昏暗。

天黑了，窗外，微凉的晚风涌进了屋，再晚一些的时候，清凉的空气里，翻涌起了些潮湿的气息。

老妈留给我的小纸条早早的应了验，这场雨，竟是从今晚便已经开始下雨。我打开了窗，让更多湿润的空气携着那雨声，涌进屋里来。

“不错的天气。”我心里这样想着。

只是……

那个少年，那个坐在长椅上的少年的样子，却是再次浮现，渐渐在我的脑海里，从众多公式与古诗词中明朗了起来。

他...会不会还坐在那里？

这个想法在我的心中停滞了一瞬，片刻间，却又是再次被我自己推翻。

怎么可能？又有谁下雨天还坐在外面淋雨呢？离家出走？那便是更不可能的了，看他的样子，就不像是会做出离家出走这种举动的孩子。

“好好学你的习，管别人做什么？”浮想联翩的尽头，却是班主任那张严肃的面孔。

是呀，瞎想些什么呀……

我翻了翻叠成一小摞的作业，叹了口气。

只是第二天，我就会知道，我不是在瞎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