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最近她很难再吃下东西,水也喝不下,床也下不了。但她依旧每天笑盈盈地。
她说死亡并不可怕,只不过是要进入一个新的轮回,就当戏剧演到了头,就当末班车到了终点站。
韩其深带着裴攸宁去看她,奶奶很高兴,硬是吵吵着要下床和小裴好好聊聊,最后被两人摁了回去。
她一直都很喜欢裴攸宁,她的小孙子能够变得如此优秀,他的功劳不在小。
“谢谢你来看我这个小老太太。”奶奶看着裴攸宁笑着说到。
裴攸宁微笑着摇了摇头:“您才不是小老太太。”
奶奶总是很喜欢和他聊天,三言两语间无不是在关心他的考试。
聊了好一会儿,夜也渐渐深了,韩其深主动结束了话题,然后哄着奶奶入睡。
出了房间,杨嫂正好端来了切好的水果,何平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是一个空酒杯,杯底还能隐约看见一层酒水的残余。
见他们出来了,何平原本正捏着眉间的手放了下来,朝他们招了下手示意过来坐。
坐下后,依旧是沉默开头,杨嫂收拾走了空酒杯,又给他们拿来了温开水。
何平叹了口气,“阿深,我们……需要做好准备了。”
话音刚落,韩其深的身子可见地一颤,裴攸宁也皱起了眉,嘴唇紧抿。
真的……没办法了吗?
韩其深其实都明白,但就是会有着那一丝希望,一丝倔强的希望,倔强得明明没有转变余地但还是会留有的那一丝希望。
晚上回家,洗漱,睡觉,韩其深一直都面无表情,看上去非常平静。
裴攸宁又心疼又无能为力。
他只能陪在他身边,在他需要的时候拥抱他。
这段时间以来,他才发现自己能为韩其深做的其实很少。
这种无力感其实最摧人心。
裴攸宁贴上了韩其深的后背,掀起眼睛看着他的侧脸,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别怕,你还有我。”
被他从背后搂住,韩其深听着他的话再一次湿了眼眶。
对,他还有裴攸宁。
省赛在即,裴攸宁第二天下午就坐上了去往首府的车,韩其深送他去坐车。
在车站,两人互相交代了很多,最多的就是好好照顾自己。
彼时带队老师已经在远处叫裴攸宁,让他快些归队。
裴攸宁转头过去对老师们点了点头,又转了回来,看着面前的韩其深,迟迟挪不开视线,有那么几次他张开嘴,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韩其深推了一把让他快走。
在离开之前,裴攸宁抱了一下他,嘴唇抵着他的耳廓,轻声道:“如果需要我,给我打电话,我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心底一暖,他轻声应下。
省赛一共两天,第一天是小组赛,第二天是个人赛,裴攸宁是南城的王牌选手,也是这次比赛的冠军种子选手,他身上的压力无疑也是巨大的。
韩其深听很多学理科的朋友们说,物理的变态程度是令绝大部分理科人叹服的,能够学好物理的人简直可以被当成人中龙凤,所以像裴攸宁这样的直接被封神。
韩其深看着比赛队伍渐渐走远,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出现了。
身后没有人,空虚感只会侵袭得更为猖狂。
前两周他都是住在何平家里,裴攸宁回来之后才回了他家一趟,今晚他仍决定睡在何平家。
一进门,就见何平背着手站在阳台上,韩其深本想去看看奶奶,却被何平叫住了。
“杨嫂在给奶奶擦身子,你先过来吧。”
韩其深来到何平身边,两人站在六月底的暑气中,却只感冰冷。
“蒙姨她……除了我们,没有亲人了。”何平的声音很低,低得发颤。
“嗯。”
他一直都知道,奶奶只有一个人。
杨嫂拿着水盆和毛巾从奶奶房里出来,眼圈通红,抬头便看到站在门外等着的韩其深,先是一愣,随即眼眶更红了。
韩其深冲她笑了下:“谢谢您,杨嫂,谢谢您对奶奶的照顾。”
杨嫂摇摇头,冲他也笑了下:“这是我应该做的。”
韩其深的笑渐渐变得牵强,头也慢慢垂了下来,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杨嫂拿胳膊轻轻碰了他一下,又抬起下巴对房门指了一下,“进去吧,你奶奶想你着呢。”
开门进去,奶奶感觉到有人进来,艰难地扭过头,发现是韩其深,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来。
“其其来啦。”这四个字就像是用尽了奶奶的所有力气一般,每个字都像被刀划拉着她的喉咙,然后从那条小缝隙里挤出来,支离破碎。
韩其深上前,伸手去轻抚她的脸,“奶奶,您别说话了,养着精神。”
奶奶的双眼有时会失焦,瞳色本就不深的她现在看上去更显浑浊。她摇了下头,“有些话,我得尽快说,不然就没有时间了。”
韩其深抬起眼,看着奶奶,没再阻止她。
倔强如她,在她的言传身教下他又何尝不是呢?
“你老实告诉奶奶,你和小裴是不是……不太一样?”奶奶要说这样一句话,需要花的时间是之前的几倍之多,韩其深在她提到裴攸宁的名字时就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了。
很早之前他就在想,他和裴攸宁的关系该怎么向奶奶坦白。
老人家大多传统,这样的一段关系,该怎么样才能够让她接受,让她同意。
因为在大多数人眼里,他们这样的,就是不正常,反人类,有悖天理人伦,往难听了说就是变态。
但是相爱本身并没有错呀。
韩其深咽了口口水,艰难地抬起眼对上了奶奶。
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韩其深其实就在赌,赌他们两个挨得过所有人的眼光和话语。
才哥那次他赌赢了,奶奶这次,他是生生捏了把汗。
毕竟奶奶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什么打击了,万一这事儿就是她无法接受的呢?
奶奶躺在床上,看着韩其深的脸色一变再变,奶奶却叹了口气。
她好歹也走过了那么多年,看过的、遇见的,哪个不比他们这两个孩子多,她一开始其实已经猜到了,毕竟任谁都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和***挂上钩。
早在两个月前,她就已经发现他们的不对劲,从第一次听到他们两个在厨房里打电话开始,到他们在房间里发出的奇怪声音,越来越亲密的动作和话语,更重要的,其实是他们在一起时互相看对方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回顾半个多世纪,在她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时,这样的眼神她也曾拥有和被给予。
想到这,奶奶将手伸出被子,去够他的手,“没事的……奶奶都知道。”
韩其深仍在发愣,彼时被奶奶一句话拉回了神,下意识地就牵紧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后,奶奶又紧接着道:“不用怕奶奶怪你,你是我最疼的其其,爱谁是你的选择,奶奶都尊重你。”
“既然决定了,就好好相爱吧。”
“能在走之前把你交给奶奶放心的人,我已经很知足了。”
韩其深愕住,大脑飞快运转并且开始梳理奶奶的话语,大有震惊得要掉下巴的态势。
奶奶面容慈祥,轻声而缓慢:“小裴昨晚其实已经跟我说了,我当时就同意了。”
韩其深当场被一道无形的雷轰成两半。
前一晚,裴攸宁在韩其深去厨房帮杨嫂给奶奶弄营养品的间隙,从椅子上直接往地板跪去,在奶奶瞪大眼睛震惊之时,裴攸宁开口向她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
“奶奶,我有一直想要和您坦白的事,但一直没有好的时机……可如果我现在不说,我怕我晚了,那就是大不敬和大不孝了。”
“我其实很喜欢其深,就是那种喜欢,喜欢到可以奋不顾身。”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样,我……我现在,只想知道您是怎么看的。”
“但您若是生气或者不愿意,我还是想说,我不会放弃。至少……我会努力做到让您同意和接受为止。”
裴攸宁也是挣扎许久才决定在这个时间段向奶奶坦白,他也很害怕奶奶会不同意,甚至是由此导致太过激动危及身体,但是他没得选择了。
再不说就真的晚了。
奶奶这么爱韩其深,又这么地希望他能够成家立业为她生个大胖孙子,如果这件事情不向她坦白说明,那就算日后奶奶不在了,他也不会觉得心安。
因为,他一直坚信,一段没有得到家人认可的关系,始终是不会圆满的。
家人是至亲至信的人,如果因为个人感情而和家人之间产生嫌隙,那无论是哪一方都不会真正幸福。
而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韩其深这样。
所以他决定保守地向奶奶单方面说明自己对韩其深的感情,而只字不提他们其实已经在一起。
如果有什么变故,那就由他一个人承担。